巴金散文集读书笔记(4)
巴金散文集读书笔记
唐古文大家王安石说,好文章“看似寻常最奇崛,成如容易却艰辛。”道出了古今作文构思的真谛。历来评价散文的一个标准即“形散神不散”。如果单从构思角度来说,散文最忌的也是内容构思起承转合上的八股味,而大凡“看似寻常”实际“奇崛”的优秀散文,又都有作家自己的独特的、灵活的、自然的巧思和结构。巴金1940年10月在昆明创作的《静寂的园子》就达到了“寻常”而“奇崛”的“无技巧”的最高境界。题为静寂的园子,起笔就写静,后写绿树丛中可爱的松鼠的追逐,小鸟的歌唱和麻雀的叫声,由自然界中的静到动,由花的寂寞到乌的欢乐,写动旨在写静;但是“我”由于“半月来的空袭警报”在心理上造成的惶恐不安,感到静寂中潜藏着不平静,由自然界的“动”,写到“我”心理上的“动”,进而为下文设笔;果然警报响了,不一会儿又解除了。如此反复,再写松鼠、小鸟、蝴蝶又在静寂的园子中的欢乐。行文有跌宕,结构有张弛舒缓。顺势写来,自然而然地引人进入“静寂”的艺术氛围。最后,石破天惊地写到“我们自己的飞机”那“嘹亮”、“雄壮”的声音“划破万里晴空”,行文戛然而止,却如第一声春雷炸响,余声回响不绝。行文构思皆在情理之中,毫不突兀,毫无斧凿之痕,而又产生了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。全篇达到了“无技巧”的“最高境界”。《寻梦》的行文构思近似荒诞,却十分真实。从“我失去一个梦,半夜里披衣起来四处找寻”起笔,经过大江、高山,历尽艰难、几经挫折去寻找“能飞的”、“发亮的”、“梦”。其寓意不说自明,其构思也是“奇崛”而“自然”的。现代作家的散文在行文构思上能达到这种“最高境界”的篇章为数不少,如鲁迅的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、《秋夜》,周作人的《鸟声》,郁达夫的《故都的秋》,茅盾的《雷雨前》,冰心的《寄小读者(十)》,朱自清的《荷塘月色》,苏雪林的《溪水》等等,都是“文章天成,妙手得之”的佳作。
巴金这种“无技巧”的才能也体现在语言文字的功力上。他真情写文,说话成文,因此巴金散文的语言,虽然有时水分多,不像鲁迅那样精炼、朱自清那样委婉,但也自成家数:朴素、自然、平易、亲切、流畅。他很少引经据典,几乎没有古文中“骈四俪六”或对偶句格式。即使是在状物写景时,巴金也从不堆砌词藻,从不渲染铺排,依然让文字从心底自然流出,如清泉汩汩而下,澄澈动人,又时有耀眼的水花飞迸—令人称奇的美语佳境。试读《海上生明月》最后一段:
我们吃过午餐后在舱面散步,忽然看见远远的一盏红灯挂在一个石壁上面。这红灯并不亮。后来船走了许久,这盏石壁上的红灯还在原处。难道船没有走么?但是我们明明看见船在走。后来这个闷葫芦终于给打破了。红灯渐渐地大起来,成了一面圆镜,腰间绕着一根黑带。它不断地向上升,突破了黑云,到了半天。我才知道这是一轮明月,先前被我认为石壁的,乃是层层的黑云。
如此朴素的语言,却写出了奇幻的海上夜景。船在海上夜行,远远看到的却是“一盏红灯”,一奇;船走了许久,“红灯还是在原处”,二奇;待“红灯”成了“一面圆镜”,“到了半天”,才看清楚原先的“红灯”是一轮明月,“石壁”乃是层层的黑云。三奇。自然、平易的文字,红色、银色和黑色的点染,绘出了一幅引人入胜的图画。巴金散文杰作的语言功力,最突出的还是表现在运用朴素、自然、平易、亲切、流畅的语言,写出一种动态、造成一种情趣、构成一种意境。1933年写的《鸟的天堂》,就是一篇难得的杰作。南国的六月,河边两岸榕树成荫,荔枝树上垂挂着红色果子。在一个阳光明亮的早晨,“我与青年朋友划着小船到乡间去:
这棵榕树好像在把它的全部生命力展览给我们看。那么多的绿叶,一簇堆在另一簇上面,不留一点缝隙。翠绿的颜色明亮地在我们的眼前闪耀,似乎每一片树叶上都有一个新的生命在颤动,这美丽的南国的树!
起初四周非常清静。后来忽然起了一声鸟叫。朋友陈把手一拍,我们便看见一只大鸟飞起来,接着又看见第二只,第三只。我们继续拍掌。很快地这个树林变得很热闹了。到处都是鸟声,到处都是鸟影。大的、小的、花的、黑的,有的站在枝上叫,有的飞起来,有的在扑翅膀。
这是两段令人拍案叫绝的文字!作家的感觉多么敏锐!语言多么传神!前段写一簇堆、一簇堆的绿荫,又写翠绿的新叶的明亮,视觉形象之后,又进而写作家的感觉,由绿色感觉到“每一片树叶上都有一个新的生命在颤动”,平易而又传神的文字,谱写的是一曲动人的生命力的礼赞!后一段由“静”到“动”,由“动”到“闹”,由“掌声”到“鸟声”,人鸟相“闹”成趣,群鸟鸣叫动人;乌儿神态呢?有的“站”,有的“飞”,有的“扑翅膀”。简洁而又有节奏、有乐感的文字,进一步谱写了活泼泼的生命力的赞歌。读完全文,仔细玩味,真令人如游其境、如闻其声、如观其景、如悟其趣。巴金的散文语言,以往不为研究者注重,其实,和现代一些大作家一样,他的文学语言也是独具一格的。
美国著名的文艺理论家尼基说过一段很有见地的话,她认为优秀散文应“够得上称作史笔与传记”(郁达夫:《中国新文学大系·散文二集·序言》)。真是精辟之论,已超越了就散文论散文的市井之见。我们纵览了巴金二十余年中创作的散文,就仿佛翻阅了一幅中国现代的历史长卷。其间有的如工笔画似的精细,有的如写意画似的筒炼,有的如油画似的浓烈厚重,有的如水墨画似的情韵隽永。巴金的散文又是传记式的,作家的经历、感情、个性、气质,以及欢乐、痛苦、理想和追求,都“渗入到作品里”。这种历史性的传记性的艺术结合,是巴金散文风骨的基本内涵,使巴金跻身于中国现代为数不多的散文大家的行列。
评:大江来从万山中,错综清晰杂却丰。
我以我血荐轩辕,合而为一获再生。
动人情态何须多,真挚自然情理融。
清水芙蓉去雕饰,构思语言似天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