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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在菜市场边上的教育:不一样的教学 不一样的分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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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在菜市场边上的教育:不一样的教学 不一样的分值

  合肥市第六十一中学(以下简称“六十一中”)老师谢雯与学生严言(化名)的故事,要从一件毛衣、一篇作文、一碗面条说起。

  那年冬天,谢雯在教室晨检时发现,男生严言的衣服拉链坏了,敞着怀儿、穿着秋季校服冻得发抖却坚持说:“老师,我不冷。”

  回到家,谢雯熬了几夜,织出一件新毛衣,可严言拿到后两天都未上身。谢雯忍不住问:“那件毛衣不合身吗?”对方扬起稚嫩的小脸说:“毛衣太好看了,我要等星期天洗过澡再穿。”

  谢雯听了鼻子发酸。后来她才知道,严言的母亲因故去世,父亲靠摆面食摊谋生,家里还有一个八旬的奶奶,是姐姐牵着他的手每天往返上学。于是谢雯特别关照严言:上语文课时,每次遇到与“母亲”相关的内容,都尽量巧妙地回避过去。

  可是有一天,还是没能躲过去。当一名同学在班上朗读一篇母亲主题的范文时,严言彻底失控了——从开始的坐立不安,到后来哭着夺门而出。

  “你为什么要让学生去朗读那样的作文?”一贯内向腼腆的严言火山般爆发了,一个劲儿地追问自己最亲爱的老师。“孩子,你总要长大的,总要学会面对现实!”内心压抑许久的谢雯也跟着“崩溃”起来。两个人在小办公室里嚎啕大哭。

  哭累了,说累了,双方都冷静下来。严言问:“老师,以后你当我的妈妈可以吗?如果填表,‘妈妈’就填你的名字可以吗?”谢雯把这个“儿子”紧紧地搂在怀里。

  从课余作业到吃喝拉撒,从习惯培养到兴趣开发,再到职业规划,谢雯都操尽了一颗慈母心。

  在六十一中这所九年一贯制学校读到小学毕业时,严言要送“老师妈妈”一份礼物。谢雯告诉他:“花钱买的东西,我可不要。”严言请父亲擀了面条,自己亲手下了一碗面,用一个塑料饭盒盛着,送到了谢雯的办公室。谢雯含着泪,当着父子二人的面,“夸张”地一口气吃完这碗面。她一直觉得,那是一生中最美味的一碗面。

  严言可以说是在安徽省会合肥求学的10多万名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(以下简称“随迁子女”)的一个缩影。他所就读的六十一中的前身是一家国企的子弟学校,划归地方之后,办学条件有了彻底的改善。六十一中拥有两个校区,其中的北校区就“隐藏”在当地的一家大型菜市场的隔壁。这所在合肥众多学校里名不见经传的学校的特殊之处在于:在校1800多名学生来自全国各地,其中,随迁子女比例超过95%。

  这些进城务工人员的生活现状,决定了多数孩子的家庭教育基本缺失:父母早出晚归,为生计奔波,无暇顾及子女;孩子大多居住在城中村的出租房里,有的家中甚至没有一张书桌,更别说学习的氛围。

  面对这样的学生,到底该怎么教?这是一道教育难题。

  多年的教育探索让六十一中的老师得出一个共识:如果说名校的老师表现出一种权威理性的师道尊严的话,我们带给孩子的更多的是一种事无巨细、无微不至的情感关怀。

  让老师理解孩子是教育的起点

  互联网时代还需要家访吗?这是教育界一直热议的话题。

  今年3月,合肥市包河区启动了“千名党员教师访万家的活动”,其家访的重点对象在于特殊群体儿童家庭、进城务工人员子女家庭、残疾学生家庭、经济困难学生家庭等六类家庭,要求覆盖比例超过25%。据介绍,目前已经有1500多名老师,走访了7000多个家庭。在已经到来的暑假,这个数量将会更多。

  “这些特殊的家庭,我们学校都有。在此之前,家访也一直是我们重要的工作手段。”六十一中校长廖颖杰说。在六十一中,家访是每位老师的必修课。有的老师一年能走访40多户家庭,基本把班上所有学生的家庭都走了一遍。“老师如果不去孩子的家庭走访,就根本谈不上理解孩子,而理解孩子是教育的起点,决定了如何选择适合孩子的教育路径。”

  小芳是吴先华老师班上的学生。这个女孩戴着厚厚的眼镜,不怎么与人交流,“所有的作业不写,所有的课不听,所有的活动不想参与。”

  开学一个月后,在一栋即将拆迁的孤楼里,双目失明的小芳父亲接待了到访的老师。吴先华终于明白了小芳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:父亲患病长期卧床,全靠低保生活;母亲现已再婚,不愿再踏进这个家门。

  “从此我再也没有斥责她的念头,学会了理解她、包容她。”吴先华说。

  在班会上,吴先华支走了小芳,哽咽着向同学们通报家访的情况,“小芳是我们的同学,我们可不可以帮帮她呢?”

  教室里异常安静,女生们各个眼圈红红的。同学们献计献策,师生最终达成共识:每个周末,吴先华带一组同学去小芳家,帮她复习功课,做家务。另外,每人带一个菜,大家陪小芳吃顿饭。后来,吴先华还说服了小芳的母亲有空回去看小芳。

  一段时间之后,小芳有了向上的变化,师生都看在眼里。吴先华在日记中写道:“我只希望有一束光能照到她的心灵深处,驱除她内心的黑暗,让她学会用温情来对待生活和社会。”

  “家访过程中充满了感动,孩子的行为有时甚至在激励着老师,回来之后,仿佛又攒足了能量,一遍遍地告诉自己,一定要把他们教出来!”黄学娟最看重的是自己班上的“数学王子”小刚,但是这个孩子的成绩偶尔也会出现起伏。

  有一天,黄学娟突然接到电话:“小刚两天没有回家了。”后来,众人在小刚家附近的医院住院部找到了他。

  小刚失踪的原因很简单——期末考试在即,小刚和父亲租住的群租房太嘈杂。为了能有个安静的地方复习,小刚躲在病房走廊里看书,如果碰到有空床,就在此过夜。事后,小刚告诉黄学娟,“老师,请相信我,再熬一段时间就好了,考上高中就能寄宿了,我就能有看书的地方了。”

  “你会发现,老师再多的付出都是值得的,这样懂事的孩子会让你心疼。”黄学娟的眼圈湿了。

  学校教育与家庭教育没有界限

  在六十一中,老师不仅是老师。六十一中毕业生杨楠深有感慨:“在这里,老师不仅管学习,还要管生活,他们付出的太多。”

  以最简单的上学路线为例,六十一中的学生路上碰到各种情况的复杂性,可能是同在合肥的城市学生想象不到的。比如说,有相当一部分学生来自菜市场里的进城务工人员家庭,每天上学需要穿过车水马龙的菜市。

  针对学生家庭租住在小平房、棚户区,安全意识差、安全隐患多的状况,副校长姜宗耀说,学校近段时间开展了名为“走心”的专题家访:走一遍学生上学路线,看有无交通、坠物、溺水隐患;走一遍学生家庭屋内屋外,看有无用电、煤气安全隐患。

  “有的家庭,煤气灶就挨着塑料棚。”去实地走访的姜宗耀被吓了一跳,立刻现场采取安全措施。“学校必须主动作为,为学生编织一道无时不在的安全防护网”。

  吃饭也是一个大问题。很多孩子午间在路边摊就餐,餐后到处闲逛,学校动员学生在校就餐,并为此特地设立了一个新岗位——由班主任兼任的看护老师,一年无休,每天中午值守在教室里。

  被学生称作“姚妈”的姚萍老师就是其中之一。同事都知道姚萍有个习惯,从来不让工作人员打饭:“我的孩子,喜欢吃什么,应该吃什么,应该吃多少,我最清楚,还是我来打吧。”

  姚萍班上有个女孩,身体特别瘦弱,经常肚子疼。姚萍带她去了医院,医生说是挑食引起的消化功能弱。于是,姚萍每天都坐在她旁边,看着她把饭吃完,不准挑食。经过一学期,孩子身体好了起来,肠胃也慢慢适应了。

  这所学校甚至还管起了孩子的减肥问题——因为家长忙于生计,没有太多的精力管教孩子,“不健康的”食品成了不少随迁子女的主食,导致很多孩子都有些肥胖。为此学校举办了体适能训练营活动,监督学生每天加强锻炼,同时要求学生在学校就餐,以便合理安排膳食,达到目标体重。

  现在,北校区学生就餐人数由原先117人增加到现在近500人,不少“小胖墩”的体重也达到了正常标准。

  “如果你能将学生视作自己的孩子,就会自然而然地忘记学校教育与家庭教育之间的界限,不再纠结哪些是老师应该做的事,哪些不是。”一位老师感慨道。

  不一样的教学,不一样的“分值”

  教育部门三令五申,禁止老师让家长检查作业,不过这样的事情极少发生在六十一中。班主任黄学娟深知:指望不上学生的家长。“晚上发短信给家长,反映孩子学习的事情,聊着聊着,对方就不回了,后来才知道,家长累得睡着了。”因此,“全批全改”作业,对于这所学校的老师来说是常态。

  这个暑假,黄学娟安排留在合肥的学生,分3次前往学校,及时检查作业进度,同时进行辅导。“考虑到家长没有时间监管,我们会把作业按天来布置,生怕孩子拖拉,越积越多”。

  因为随迁子女暑期流动性强,学习时间不能确保,作业无法按时完成的现象非常普遍,六十一中多年来一直有一个不成文的惯例——开学第一周不上新课,为了让学生能把暑假作业补上来。“我们可以等他们,虽然有点慢,但这不要紧,我们一步一步来。”一位老师说。

  “学生两级分化严重,参差不齐,这给教学带来困难。”黄学娟多年摸索出来的教学经验是:分层教学,“如同在一个教室里,给两个年级的学生上课。”针对学优生与待优生,分别展开教学。学优生提前预习,课堂上思考难题;待优生在课堂上学习最基础的内容。

  黄学娟说,老师一个人精力有限,于是安排学优生当待优生的“小老师”,组成小组进行学习竞赛,激发学生的主动性。暑假里,学生组成学习小组,集中在一户家庭学习,有空闲的家长轮流监管,老师则上门进行辅导。“孩子在校习得的知识,不会因为假期的松懈而遗忘”。

  除了教学,作业、试卷都要做到“因人而异”,这无疑增加了老师的工作量。“有的学生基础太差,一般的试卷对他来说都太难了,因此我们只能给他‘单出’一份难度较低的试卷。”一位老师感慨道,不放弃任何一个学生,才能真正做到“有教无类”。

  在黄学娟看来,教育是一场马拉松,这里的孩子起步虽然慢了点,但是未来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。这些年来,不少高中老师向她反映:随迁子女的潜力更大,高考排名往往会超过入校时的排名。

  对此,有一种说法是,他们没有经过题海战术与课外辅导班的强化训练,每一分都是课堂教学的成果。

  “如果同样都是700分的中考成绩,我们孩子考出这个成绩,和‘名校’的学生考出这个成绩,绝不是相同的概念。”她说。

  随迁子女学校培养的是有助于社会整体发展的合格公民

  老师:你长大后想做什么?

  学生:我想去学汽车修理!嗯,发型师也行。或者帮我父母卖菜?厨师也不错哦!

  老师:到底想做什么?

  学生:随便,能干啥就干啥吧,还有一个月才毕业呢。

  ……

  这段发生在六十一中校园里的真实对话,曾经深深刺痛了老师的心。

  这也是很多随迁子女对自己未来的真实想法——升学无所谓,就业无目标,未来无梦想,学习无动力。

  如何让孩子们有新的梦想呢?学校决定先带孩子们去看看与他们父母不一样的职业。

  作为安徽省内首家义务教育阶段实践“生涯教育”的学校,这种“生涯教育”的理念也统领了学生研学旅行的方向——他们不去名山大川、名人故里,首要的“刚需”是去了解那些自己父母所不从事的五花八门的职业。

  学校9个年级的学生分成18条路线,分别走进医院、银行、大学、汽车厂、消防中队等场所,体验不同的职业生活。

  “许多孩子是第一次走进大学校园,都惊呆了:大学那么大,食堂饭菜那么多。”一位带队老师回忆:“回来的路上,整个大巴车都是静悄悄的。”

  由于六十一中的普高录取率相对较低,走上学术精英之路的学生寥寥无几。老师会有针对性地引导学生走职业教育或者体育、艺术等道路,让他们拥有一技之长。

  因为体育老师罗振宁的坚持,六十一中出了一个射击世锦赛冠军——苏丽。

  当年,射击运动员出身的罗振宁在操场上搭起了简易的训练场。苏丽的打靶成绩引起了他的注意,并给苏丽开起了“小灶”——早读前进行体能训练,放学后进行打靶训练,即使在寒假期间也不中断训练。

  初二时,苏丽有机会转到合肥市体校,走竞技体育之路,可是从农村到城市打工的父母不同意她上体校。罗振宁舍不得这个好苗子,就一次次地上门做工作。后来,苏丽的父母终于被说动了,罗振宁也见证了一个世界冠军的诞生。

  六十一中为这些从来没有上过培训班的学生开设了合唱课,并成立了“乐同”合唱社团,其中有35人参加声乐考级,有4人考过了8级,其他都考过了5级。

  “只要给一个舞台,他们就会发光。在舞台上,谁又会区别他们与城里孩子有什么不一样?”音乐老师张卉说。“我们要普及音乐教育,让每个孩子都能学习一门乐器。”张卉介绍,考虑到学生的家境,无法购置昂贵的乐器,因此学校选择了葫芦丝和口风琴这类便宜又便携的乐器。

  学校想方设法让更多的学生参加比赛,有时还会花钱外请专家辅导。“几十名学生外出比赛,要花那么多钱,甚至我们都心疼,但想到让孩子见世面,成绩、费用都不重要了。”张卉说。

  “总之,我们所做的一切,目标只有一个,那就是绝不放弃任何一个人。”这些年来,张卉也见证了一个又一个孩子被艺术所“改造”。

  在张卉看来,孩子们除了掌握艺术技能,更重要的是提升毅力与自信,开阔视野。“出去看看,这个世界有更棒的人,更炫的舞台,更广阔的天空”。

  “他们的成绩虽然差一点,这是由基础造成的,但是毅力、韧性、吃苦的劲头可能要强过城市的孩子。”在罗振宁看来,考大学并非唯一的人生道路,选择其他路径,同样可以到达事业的颠覆,但关键是,老师要扮演好“启蒙者”的角色。

  2005年六十一中成为随迁子女定点学校。校方估算,十几年来,从这里毕业的随迁子女将近3000人。

  正如一位毕业生所言:“这里的老师实际上是在为教育兜底,他们培养的是有助于社会整体发展的合格公民。”

  我们不再是这个城市的过客

  依据《合肥市新型城镇化试点实施方案》,到2020年,合肥市将逐步取消进城务工人员子女定点学校,所有学校均接收外来人员,进城务工人员子女享受同等教育权利,“一样就读、一样升学、一样免费”。

  随迁人员子女定点学校的概念即将退出历史舞台,但随迁子女依然大量存在,而六十一中的“特殊使命”也仍将继续。

  作为首批进城上学的随迁子女,南京大学硕士毕业的杨楠如今在一家通讯公司从事技术工作。他见证了随迁子女就学政策的变迁,也见证了母校日新月异的发展——如今的六十一中环境日益改善,高中升学率接近50%。

  从合肥市第六十一中学双双毕业后,严言和姐姐相聚在北京:一个考上了北京一所著名的财经院校,一个在清华大学读硕士研究生。

  对于黄学娟和她的同事来说,最享受的时刻,莫过于见到毕业生,或者听到他们的消息。

  东南大学毕业的李华伟刚刚考上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研究生。他的每一点进步,父亲都会用短信及时告知黄学娟。在她看来,这是家长的一种感恩方式,是对老师最好的回报。

  唐浩龙小学毕业时曾有机会转到其他初中,但还是选择留在六十一中。尽管他后来上了一所二本院校,但他和父母都很骄傲。弟弟唐政博也被送进了六十一中。平时推着平板车走街串巷的父亲固执地认为,这是一所最适合自己孩子的学校。每次搬家,父亲都会选择在学校附近租住,就是为了孩子能在这里上学。

  吕品在六十一中上了整整9年学,硕士毕业后,他在昆明一家科研机构工作。当年父母来到合肥做小生意,把他带到城市上学。现在,父母回到老家安度晚年,他则远赴云南,一家人与合肥擦肩而过。

  因为求学,在合肥生活了整整12年的吕品,几乎绝大部分交际圈都在此建立,朋友、同学差不多都是合肥人。他一直觉得,合肥这座城市对自己来说,不是人生的驿站,而是人生的源头。

  “我从来不是一个过客,我就是一个合肥人。”他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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