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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朔优美散文精选:海市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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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朔优美散文精选:海市

  老宋含着笑,也不回答,指着远处一带山坡问:“你看那是什么?”

  那是一片坟墓,高高低低,坟头上长满蒿草。

  老宋说:“那不是真坟,是假坟。坟里埋的是一堆衣服,一块砖,砖上刻着死人的名字。死人呢,早埋到汪洋大海里去了。渔民常说:情愿南山当驴,不愿下海捕鱼——你想这捕鱼的人,一年到头漂在海上,说声变天,大风大浪,有一百个命也得送进去。顶可怕的是龙卷风,打着旋儿转,能把人都卷上天去。一刮大风,妇女孩子都上了山头,烧香磕头,各人都望着自己亲人的船,哭啊叫的,凄惨极啦——别说还有船主那把杀人不见血的刀逼在你的后脖颈子上。”

  说到这儿,老宋低着瞌睡眼,显然在回想旧事,一面继续讲:“都知道蝎子毒,不知道船主比蝎子更毒。我家里贫,十二岁就给船主做零活。三月,开桃花,小脚冻的赤红,淋着雨给船主从舱里往外舀潮水,舀的一慢,船主就拿铅鱼浮子往你头上磕。赶我长的大一点,抗日战争爆发了,蓬莱一带有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,需要往大连买钢,大约是做武器用。当时船主常到大连去装棒子面,来往做生意,我在船上替人家做饭。大连有个姓鲍的,先把钢从日本厂子里偷出来,藏到一家商店里。船主只是为财,想做这趟买卖,叫我去把钢拿回船来。你想日本特务满街转,一抓住你,还用想活命么?仗着我小,又有个小妹妹,当时住在大连我姐姐家里,我们兄妹俩拐进那家商店,妹妹把钢绑到腿上,我用手提着,上头包着点心纸,一路往回走,总觉得背后有狗腿子跟着,吓得提心吊胆。赶装回蓬莱,交给游击队,人家给两船麦子当酬劳。不想船主把麦子都扣下,一粒也不分给我。我家里净吃苦橡子面,等着粮食下锅,父亲气得去找船主,船主倒提着嗓门骂起来:‘麦子是俺花钱买的,你想讹诈不成。你儿子吃饭不干活,还欠我们的呢,不找你算帐就算便宜你。’这一口气,我窝着多年没法出,直到日本投降,共产党来了,我当上民兵排长,斗船主,闹减租减息,轰轰烈烈干起来啦。我母亲胆小,劝我说:‘儿啊,人家腿上的肉,割下来好使么?闹不好,怕不连命都赔上。’到后来,果真差一点赔上命去。”

  我插嘴问:“恐怕那是解放战争的事吧?”

  老宋说:“可不是!解放战争一打响,我转移出去,经常在海上给解放军运粮食、木料和硫磺。我是小组长。船总是黑夜跑。有一天傍亮,我照料一宿船,有点累,进舱才打个盹儿,一位同志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喊:‘快起来看看吧,怎么今天的渔船特别多?’我揉着眼跑出舱去,一看,围着我们里里外外全是小渔船。忽然间,小渔船一齐都张起篷来。渔船怎么会这样齐心呢?我觉得不妙,叫船赶紧靠岸。晚了,四面的船早靠上来,打了几枪,一个大麻子脸一步跨上我们的船,两手攥着两支枪,堵住我的胸口。原来这是个国民党大队长。他先把我绑起来,吊到后舱就打,一面打一面审问。吊打了半天,看看问不出什么口供,只得又解开我的绑,用匣子枪点着我的后脑袋,丢进舱里去。舱里还关着别的同志。过了一会,只听见上面有条哑嗓子悄悄说:‘记着,可千万别承认是解放军啊。’这分明是来套我们,谁上你的圈套?舱上蒙着帆,压着些杠子,蒙的漆黑,一点不透气。我听见站岗的还是那个哑嗓子的人,仰着脸说:‘你能不能露点缝,让我们透口气?”那个人一听见我的话,就蹑手蹑脚挪挪舱板,露出个大口子。想不到是个朋友。我往外一望,天黑了;辨一辨星星,知道船是往天津开。我不觉起了死的念头。既然被捕,逃是逃不出去的,不如死了好。一死,我是负责人,同志们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,什么也别承认,兴许能保住性命。说死容易,当真去死,可实在不容易啊。我想起党,想起战友,想起家里的老人,也想起孤苦伶仃的妻子儿女,眼泪再也忍不住,巴搭巴搭直往下滴。我思前想后了一阵,又再三再四嘱咐同志们几句话,然后忍着泪小声说:‘同志们啊,我想出去解个手。’一位同志说:‘你解在舱里吧。’我说:‘不行,我打的满身是火,也想出去凉快凉快。’就从舱缝里探出头去,四下望了望,轻轻爬上来,一头钻进海里去,耳朵边上还听见船上的敌人说:‘大鱼跳呢。’

  “那时候已经秋凉,海水冷得刺骨头,我身上又有伤,海水一泡,火辣辣地痛。拚死命挣扎着游了半夜,力气完了,人也昏了,随着涨潮的大流漂流下去。不知漂了多长时候,忽然间醒过来,一睁眼,发觉自己躺在一条大船上,眼前围着一群穿黄军装的人,还有机关枪。以为是又落到敌人网里了!问我话,只说是打鱼翻了船。船上给熬好米汤,一个兵扶着我的后脖颈子,亲自喂我米汤,我这才看清他戴的是八一帽徽,心里一阵酸,就像见到最亲最亲的父母,一时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。

  “我就这样得了救,船上的同志果然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,挨了阵打,死不招认,敌人也只得放了他们。这件事直到许久才探听清楚:原来就是那船主怀恨在心,不知怎么摸到了我们活动的航线,向敌人告了密,才把我们半路截住。你看可恶不可恶!”

  讲到末尾,老宋才含着笑,回答我最初的话说:“你不是说我们的生活像神仙么?你看这哪点像神仙?要不闹革命,就是真正神仙住的地方,也会变成活地狱。”

  我问道:“一闹革命呢?”

  老宋说:“一闹革命,就是活地狱也能变成像我们岛子一样的海上仙山。”

  我不禁连连点着头笑道:“对,对。只有一点我不明白:我们现在革了船主的命,可不能革大海的命。大海一变脸,岂不是照样兴风作浪,伤害人命么?”

  老宋又是微微一笑,笑得十分自信。他说:“明天你顶好亲自到渔船上去看看。现在渔船都组织起来,有指导船,随时随地广播渔情风情。大船都有收音机,一般的船也有无线报话机,不等风来,消息先来了,船能及时避到渔港里去,大海还能逞什么威风?——不过有时意料不到,也会出事。有一回好险,几乎出大事。那回气象预报没有风,渔民早起看看太阳,通红通红的,云彩丝儿不见,也不像有风的样子,就有几只渔船出了海。不想过午忽然刮起一种阵风,浪头卷起来比小山都高,急的渔民把桅杆横绑在船上,压着风浪。这又有什么用?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打到船上来,船帮子都打坏了,眼看着要翻。正在危急的当儿,前边冷丁出现一只军舰。你知道,这里离南朝鲜不太远,不巧会碰上敌人的船。渔民发了慌。那条军舰一步一步逼上来,逼到跟前,有些人脱巴脱巴衣裳跳下海,冲着渔船游过来。渔民一看,乐的喊:是来救我们的呀!不一会儿,渔民都救上军舰,渔船也拖回去。渔民都说:‘要不是毛主席派大兵舰来,这回完了。’”

  原来这是守卫着这个京都门户的人民海军专门赶来援救的。

  看到这里,有人也许会变得不耐烦:你这算什么海市?海市原本是虚幻的,正像清朝一个无名诗人的诗句所说的:“欲从海上觅仙迹,令人可望不可攀。”你怎么倒能走进海市里去?岂不是笑话!原谅我,朋友,我现在记的并不是那渺渺茫茫的海市,而是一种真实的海市。如果你到我的故乡蓬莱去看海市蜃楼,时令不巧,看不见也不必失望,我倒劝你去看看这真实的海市,比起那缥缈的幻景还要新奇,还要有意思得多呢。

  这真实的海市并非别处,就是长山列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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