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篇小说连载:旮旯窝人在上海(十一)
21
蹴罢秋千,起来慵整纤纤手。
露浓花瘦,薄汗轻衣透。
见客入来,袜刬金钗溜。
和羞走,倚门回首,却把青梅嗅。
1967年,五朵十三岁,初一放假了,一天晚上,五朵做个梦,梦见她穿越到八百多年前,看见羞羞少女李清照,纤纤玉手,蹴罢秋千,薄汗轻衣透。和羞走,倚门回首,却把青梅嗅。那份萌动的羞涩,是李清照在期待爱情么?
醒来以后,五朵觉得肚子像打仗,咕噜地厉害,真想现在就把橱柜里那块诱人的红薯生吃了。要是自己偷吃了,弟弟起来肯定找她拼命。她尽量不想红薯,心事重重,蹙眉冥想,爸爸昨晚讨论的话,进入梦乡了。唐诗宋词,爸爸说他喜欢唐诗,雄浑壮阔,可是,她更喜欢宋词,尤其是李清照的词,缠绵悱恻,千缕浓愁,寂寞愁、伤春愁……要是李清照活着该多好,我们一定会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。
想着想着,天已蒙蒙亮了,窗口飘进来一阵凉风,扑在脸上,凉爽得很,好舒服,再小睡一会儿,她重又闭上眼睛。一只蚊子嗯嗯嗯地在耳边聒噪,她把头蒙上,过一会儿,太闷了,伸出头,蚊子又来搅扰。本来心情不错,这一通折腾,心情烦躁起来,脚踢蹬开绒毯,揉揉眼,不争气的肚子咕噜的更响了。想想暑假马上过去,还剩两天要开学了,她叹息着,心里不由害怕起上学。街上天天乱糟糟的,成群结队的学生,举着小旗子,今天揪着这个人批斗,明天捆着那个人游街。墙上到处都是大字报,打倒某某某,割资本主义的尾巴……等开学了,又要批斗这个老师那个校长了。五朵最看不懂这些,平日里都好端端的人,为什么都被说成坏人反革命分子呢?昨晚上,问爸爸妈妈,谁都不说,末了,爸爸神色凝重地低声告诉她,不要乱说乱问,出去更不要乱说话,不能瞎跟风,被批斗的人不一定是坏人。五朵更困惑了,为什么不是坏人还要被批斗呢?真是百思不得其解。不想了,她穿好衣服,忍着饿,拿起《宋词三百首》,翻看着。
五朵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书,听见隔壁卧室里窸窸窣窣声,是爸爸起床了,他平日里起得早,妈妈说爸爸是布谷鸟,说五朵和弟弟荣强是俩猫头鹰。五朵好笑,平日里睡到太阳老高了还不想起床,今天变了,自己也变成布谷鸟了。看另一张小床上,弟弟睡得跟小憨猪一样,嘴角流着哈喇子,咯吱吱磨着牙,嘴里喃喃说着梦话“妈妈,我饿,我饿,想吃烤红薯,想吃,呜呜呜……”弟弟在梦中哭起来了。五朵不由心酸,可怜起弟弟来。昨天晚上,妈妈说,把家里唯一一块红薯留到早上吃,晚上吃太浪费,弟弟不依,哭着喊饿,非要吃红薯,妈妈狠狠吵了他一顿,弟弟委屈地哭起来。无奈爸爸把弟弟叫到一边,给他讲红军长征的故事,弟弟很懂事,说不吃红薯了,要像红军一样忍饥挨饿。
五朵听见爸爸妈妈在隔壁卧室低声说着什么,她好奇地耳朵贴着墙壁偷听。
“再过两天开学了,你说五朵和荣强怎么办?”妈妈低声问爸爸。
“现在这形势太紧了,谁也没办法,一月风暴以后,全国更乱了,我也担心俩孩子跟风学坏了”爸爸叹着气。
“要不,让他俩待家,不上学行吗?”
“待家就安全了?你看看,这些半大孩子,跟疯了一样,父母都管不住,在街上游行示威,放假了也不消停,昨天,校长李国志被一帮子学生揪到街上,跪在大路上坦白交代,脱光衣服,就穿个小裤头,头发被拽掉一大块,牙也打掉了几颗,折腾的不人不鬼,我担心校长,这么大岁数了,唉,他怎么能挺住!”父亲哽咽了。
“听说你们学校的孙旺顺老师被活活打死了”
“嗯,他以前心脏就不好,人耿直豪爽,抱怨了几句中央领袖,被小孩们听见了,本来他家庭成分挺好,是个穷苦人家出身,被批斗轮不上他,就因为几句话惹祸上身,被活活折腾死了。”
“你一定要记住了,到单位什么也别说,这世道太乱了,人心难测,连俩孩子也别乱说,万一,五朵和荣强把咱俩出卖了,整个家都碎了。”妈妈声音压得更低了。
“嗯,你说的对,孩子太小,容易被坏人利用。不过呆家也不是事儿,开学前,再好好跟俩孩子交代交代,别乱跟风上,到学校老老实实看书,背名人语录,其他事儿,别瞎参与。”爸爸声音大了点。
隔壁沉默了,听见爸爸开门出去了,爸爸每天早早起床,到附近的小河边散步。
天大亮了。五朵从椅子上站起身,伸伸腰,不敢动,一动,肚子叫的更厉害了。假期里,九点之前是不能吃早饭的,妈妈说吃得早饿的早,一天吃两顿饭,要安排好吃饭时间,早上起来,多喝水,喝饱了,肚子就不空了,上午十点吃饭,下午四点吃饭。离吃饭时间还早,出去转转,五朵开开门,转身看弟弟还在酣睡。
出门,过了弄堂,走到大路上。清晨,是一天里最清净的时候,红色小将们为了热烈响应中央号召,不辞劳苦,彻夜批斗,累的筋疲力尽,还都在睡梦中,街上静悄悄的,只有整齐排列的法国梧桐,笔直地站立在道路的两旁,在微风中,墨绿的叶子飒飒作响,和着墙壁上攀爬的枝叶纷披的长春藤,好像在私语这难得的清净。
离家不远处,有条小河,五朵喜欢在河边独自散步。初秋傍晚的河边,水面漂着几片落叶,晃晃悠悠飘向远方。小河上有座小桥,桥两端有几棵斜倚的垂柳,墨绿的长发柔柔地垂到水面上,水清澄浅浅,匀匀的长着长长的水草。这岸边的草坪是五朵的宠爱。清早抑或傍晚,五朵常去这天然的绿锦黄缎上躺着,有时读书,有时看水,仰卧看着天空的行云,拥一拥大地的温软。
初秋的斜阳里,五朵正贪恋着书中那句“寂寞深闺,柔肠一寸愁千缕。惜春春去。几点催花雨。”不经意间,看见一双明澈的眼睛,正望着她,似曾相识吗?点点柔波,闪着光亮,霎时,融化了五朵寂寞的心绪,她好像感觉如梦如醒,如痴如醉了。
“你在看书吗”男子温和地笑着,整齐的牙齿闪着白釉一样的光。“嗯”五朵羞涩地点头垂眼,躲闪了目光。五朵奇怪,为什么自己脸颊发烫,心咚咚咚狂跳不止?
“看的什么书?”男子歪着头望着五朵手里的书。“嗯,是古诗词方面的”五朵音低而颤抖,手不由自主摩挲着书页,不敢抬眼看那男子,她担心自己羞红的脸是否被他看见!她担心那男子能窥见她狂跳不止的心,五朵想逃离开,脚步却迟迟未动。
“了不起!现在能静心读古诗词的人很少啊!”男子的话怎么如此动听,幽幽磁波,是五朵这辈子听到的最美的诗词。“我可以看看吗?”男子眼睛里闪着着调皮的光,笑纹宛如水面上皱起的粼粼水纹,五朵感觉那波纹在她心里摇曳荡漾开去。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,把书递给了男子。
“宋词三百首,还有这么详细的批注,你的古文功底一定了得!真好真好!”五朵的脸更红了,她感觉身体里有一股激荡的热流和跳跃,像火,燃烧了。
男子笑着走远了,五朵感觉自己的心一起被牵走了,只留下空壳在小河边寂寞。那一刻,五朵犹豫着,斗争着,要不要奔跑过去,紧紧抓住那男子,让他回到原来的地方,重复同样的笑容,说同样的话,让时光在小河边再多停一会儿,哪怕一小会儿。
可是,男子真的走了,五朵不敢去抓他,他们不认识,五朵怎么感觉好似在哪里见过他。那一刻,五朵盯着书本,居然感觉不到快乐了。太阳落山了,水在微风里摇晃着,似阴天或者下雨的样子,水上迷迷蒙蒙的,混沌在一起了,五朵如在睡里、梦里。起风了,冷风,水也颦眉了。
22
寂寞深闺,柔肠一寸愁千缕。
惜春春去。几点催花雨。
倚遍阑干,只是无情绪。
人何处,连天衰草,望断归来路。
五朵害上了相思病。每日里,五朵巴巴期待着,傍晚快快来临啊,在曾经相遇的落日里,在曾经相遇的小河边,让我再次遇见他吧。哦,他柔波的眼眸,釉白的牙齿,摇曳的笑容,真的心醉神怡。五朵感觉好奇怪啊,为什么曾经钟情的唐诗宋词已然流失了光彩?为什么李清照的魅影恍然暗淡起来?心中只有那个他,磁性的声波流动起伏,好像温润了自己全身的每一处细胞,怎么都逃不掉。
黄昏的小河,静静流着,水面上漂着的黄叶越来越多,五朵偷空就溜到小河边等待,等夜幕降临,才郁郁离去。绿锦的草垫染成了黄,在晚秋的冷风里萧瑟,五朵终于感受到,什么是望眼欲穿的落寞,忽而明白了李清照的”满地黄花堆积。憔悴损,如今有谁堪摘?守着窗儿,独自怎生得黑?梧桐更兼细雨,到黄昏、点点滴滴。这次第,怎一个愁字了得!”从遇见男子的那一刻,已经过去六十三天了,他好像从没有来过,好像只在自己梦里路过,我不是原来的那个五朵了?我变成情痴了吗?五朵问着自己,没入枯黄的草垫里祈祷着,老天保佑,让我能再见到他,哪怕,只远远看看他,小河,你怎么不理我了;柳枝,你怎么也默不做声了?
入冬了,窗外的风呼呼刮着,空气里阴冷潮湿,小屋里一片沉寂。几年前,五朵一家八口挤在一起,热热闹闹,嬉笑怒骂,其乐融融,平日里缺吃少穿,忍饥挨饿,有父母姊妹的抚慰,日子也美滋滋的。而现在,家里只剩父母、五朵和弟弟,大姐和二姐出嫁了。三年前,三姐和四姐积极响应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,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,很有必要”的教导,跟一帮子同学好友摩拳擦掌,热血沸腾,高喊着”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”“天不怕地不怕”“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,舍我其谁”的豪言壮语,带着大红花,光荣地坐上西北去的列车,投身到火热的新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,去改造农村改造世界去了。
三年过去了,也没见三姐四姐回来过,五朵想起姐姐们在家时的情景,姐姐们喜欢逗她和弟弟,逗恼了,吵闹一通,逗急了,打骂一通。等恼过去了,还是亲亲蜜蜜。如果姐姐们在家,她就可以把心中的秘密说给她们听,三姐四姐有喜欢的人吗?她们也像我一样暗恋一个男子到如此吗?我现在这样的喜欢是不是就是爱情呢?我将来还会遇见这男子吗?我会和他结婚吗?无数个问题在脑海中盘旋,没有一个能找到答案。一想到结婚,五朵的心猛然咚咚咚紧跳了一阵子,感觉到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烫。记起了三年前,三姐四姐刚刚离开家的那个晚上,半夜里,五朵听见爸爸妈妈低沉的呻吟声,她趴在门缝里,借着微弱的光亮,看见平日里温文尔雅的爸爸,像变了一个人,赤身裸体,疯狂地压在妈妈身上,她惊悸地看呆了。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经常萦绕在她脑海中,挥之不去。她甚至有些痛恨爸爸,平日里道貌岸然,原来是个伪君子,怎么能如此无耻下流!可是,妈妈根本像什么也没发生过,对爸爸仍然一如既往地好,甚至很宠爱爸爸。她就气急败坏地瞪着妈妈,怎么也搞不明白,为什么妈妈受完欺负好像还很开心的样子!三年后,当五朵喜欢上一个人之后,她好像明白了,那种如胶似漆的身体融合,这是不是就是爱情?
晚上,偷偷听见父母沉重的叹息,不知为什么,父母有什么事情从来不说,她和弟弟都想姐姐了,刚放暑假时,爸爸说他要去新疆一趟,五朵马上意识到,爸爸是去新疆看望姐姐。她恳求爸爸带她一起去,爸爸断然拒绝,说小孩子不要瞎胡跑,老老实实呆家里,外面太乱。一个月后,爸爸从新疆回来了,脸黑乎乎的,额头上的皱纹更加密密匝匝,眼睛肿着里面布满了血丝。五朵差点没认出爸爸,她瞪大眼睛看爸爸,妈妈和弟弟闻迅跑出来,看见爸爸,也都愣住了。还没有说一句话,妈妈的眼泪竟不自主哗哗地往外流着。爸爸抬起头看着妈妈说“老四没事了,不哭了。”接着,爸爸从兜里摸出两块奶糖,分给五朵和弟弟一人一块,说这是三姐在朋友结婚时,留下的奶糖,放好几个月了,不舍地吃,想寄给家人吃,正好爸爸去,就带回来了,爸爸还从兜里掏出五毛钱,说这是四姐存的钱,让爸爸买些布,给妈妈做套衣服,爸爸说着说着哭了,妈妈刚刚还哽咽着哭,一听爸爸的话,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。
弟弟接过奶糖,高兴地眉开眼笑,跑走了。五朵捧着那块软的好似要融化的奶糖,如鲠在喉,强忍着泪水,回卧室了。呆呆地坐在床边,想着三姐四姐,想着她们的音容笑貌,泪水竟不自主又流下来。仔仔细细地用手摸挲着那块奶糖,反反复复地看,外包装是黄色的牛皮纸,被揉挲地软踏龟裂,上面绿的红的字已经模糊不清,恍惚能看见“国营红星糖果厂”“花生牌”等字样。五朵看了好久,不舍得吃,她好像感觉到奶糖上还带着三姐的体温和笑容,好像姐姐就在她身边一样。她决定好好保留着它,一直等着三姐四姐回来再吃。五朵小心翼翼地把糖果装进上衣口袋,摸了摸兜,心里才平静下来。
后半夜,一只蚊子在耳边不停嗡嗡,五朵醒了。她听见隔壁卧室爸爸妈妈还在嘀嘀咕咕说话。
“”当初不该让孩子们去,荒草野地,吃苦下力,她们哪里能受得了”妈妈抽抽噎噎地哭着。
“难过也没用啊,当初你能拦住吗?我们不让她去,那就是社会主义的绊脚石,阻碍实现共产主义,这些罪名,能承担起?孩子们一翻脸,这个家分俩帮派,五朵和荣强怎么办?让老三老四吃吃苦受受罪,她们就明白了。”
”咱老三姑娘,我还有些放心,她身体强壮,吃些苦倒是不要紧,你说咱老四那小身板,怎么能受得了?”妈妈哭的更伤心了。
“好歹老四没事儿了,多亏了当地的一名赤脚医生,用一个偏方治住了她的病,要不然真没命了。”爸爸叹口气。
“想想孩子们在外面吃苦受罪,我的心跟刀剜了一样,老三最能吃苦,要是她哭着说快逼疯了,那一定是太苦太累了,孩子挺不住了!”妈妈哭的声音更大了。
“别哭了,半夜三更的,让外人听见不好。孩子们锻炼锻炼也不是坏事,条件是太差,太艰苦,人家当地人不也是人,人家能过,她们也能过。不哭了,睡吧。”
妈妈的抽噎声渐渐小了,传来一声爸爸重重的叹息,屋子里开始静了下来。五朵翻来翻去睡不着,想起三姐给的那块奶糖,她起身下床,从兜里摸出来软软的奶糖,放在鼻子下,闭上眼睛,狠狠地闻着,一股甜甜的奶味,她的手指几乎忍不住要去剥开,又停下,把糖放在胸前,用手捂着,好像三姐就在她身边,笑盈盈看着她,跟她说话。五朵犹豫着,重新把奶糖放回了衣兜里。
白天,在父母的卧室翻东西时,在床底下的柜子最下面,看见爸爸的日记本,第一页上写着”吃不饱穿不暖都能挺过来,唯有精神折磨的痛,不敢在朗朗白日里说出来,正义被摧残后变成罪恶邪恶,邪恶被化妆后变得道貌岸然。这世界,死一样的沉默冷酷!”五朵知道,爸爸平日里什么都不说,要么偷偷跟妈妈半夜说,要么就是写出来,放一个隐蔽的地方。
晚上,一家人窝在狭窄的卧室里发呆。
“我看你最近变了,以前偶尔会郁郁寡欢,现在看似经常愁闷发呆,怎么回事?”父亲问五朵。“嗯,嗯,没事。”“五朵支支吾吾,”外面太乱,不要来回乱跑了。老老实实待家里。”母亲忧心忡忡地看着五朵和弟弟。五朵想,我哪里敢把心中的愁闷说出来!大人世界血光剑影,苟且偷生的愁苦,都写在爸爸的日记本里,可是我,要怎么办?被一个莫须有的人控制了该怎么逃脱?
【本文作者:孩子心家缘(来源于微信公众号:孩子心家缘)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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