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典散文随笔精选:那载有印记的“匾”
经典散文随笔精选:那载有印记的“匾”
刁铺是古镇,旧时的寺庙、祠堂或民宅老屋中,有不少匾额。这些室内的“匾”,多为表彰、纪念、祝寿类,它集字、印、雕、色之大成,是民俗文化中的精品。有数块匾,是我“所见”或“所闻”,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这些旧“匾”,对了解家乡的或宗族的人文历史,颇有价值。
一、“觉路宏开”寄托前辈期望
刁铺龙王庙大殿中原来有一块匾,匾文是四个大字:“觉路宏开”。字体端正,浑厚刚健,望之巍然大观,令人起敬。建国后,龙王庙变成了环溪小学,我在那里度过了六年小学学习生活。那时的“龙王殿”已成了学校的“少年堂”,在此上大音乐课(两个年级四个班合上,李觉眠教音乐课)、集会、文艺演出……我们抬头看到匾,认识这四个繁体字(“觉”就是教音乐的李老师名字里的字),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。我不喜音乐课,常常仰头望着匾发呆:“觉路”,为什么要在路上睡觉呢?童年的我爱胡思乱想,一次,手里正在玩一张“醒狮牌”商标画儿,突然想:旧中国像“睡狮”躺在路上,受洋人欺侮。后来,睡狮觉醒了,推翻了三座大山。现在,雄狮站起来,要展开新中国的“宏图”了,我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。因为“破坏了课堂纪律”,我被音乐老师罚站了一节课。
1962年师范毕业后,我到刁铺薛李小学任教。学校也是一座庙,叫“圆觉庵”,也有一个“觉”。慢慢明白了,“觉”是佛教用语,“佛”的意译即觉,觉悟。佛教中的“觉”,有本觉、始觉、相似觉、随分觉、究竟觉……。圆觉,指觉行圆满,达到“佛”的最高境界。觉路,觉悟之路,大德大慧之路。有一些庙宇门上的楹联即“觉路宏开登上界,迷津普渡入仙乡”。
2008年,环溪小学八十周年校庆前夕,我在镇上采风时,一位老镇民告诉我,环溪小学创建初期,“龙王庙”(龙慧庵)的住持印谷法师曾捐赠一笔巨款(大约是“2000”大洋),学校用这笔款,在梓潼殿旧屋北侧,建了一排八间(4个教室)“人字梁”瓦屋。这是古镇教育历史上的一件大喜事,有了漂亮的新校舍,学校由“私立”改为“公立”,称“县立环溪小学”。泰兴县教育局为了表彰印谷禅师热心教育、捐资助学的义举,特颁赠“觉路宏开”之匾。因字体和边框花纹均“镀金”,镇民皆称“金匾”。这时,我才恍然大悟,县教育局赠匾原来另有含义。“觉路”,觉悟之路,文明之路,这也是教育领导和家乡父老期望少年儿童走上求学之路,成才之路,走上大展宏图的人生之路。
1988年,我在万菊生先生(原环溪小学教导主任、后任刁铺镇成人教育辅导员)的帮助下,根据老校友的回忆曾整理出环溪小学一首老校歌。老校歌是1942年,由李煦春写词,吉云翰(女,1915-2014,原环溪小学女教师)作曲。不少老校友至今还能唱上几句。校歌的前四句是“溪水萦绕,大道旁校。环境启予,宏我怀抱。”联系“觉路宏开”,我想,当年李老先生写歌词时,也许是看过这块匾的吧。“大道”不正是“觉路”吗?“宏我怀抱”,不正是“宏开”吗?教育界的老前辈,期望的都是“今日儿童兮他年英豪,建国为民兮一肩挑”(老校歌词)。
可惜的是,“觉路宏开”匾已消失了。大约是1964年,徐邦德校长将龙王庙大殿改建为“大办公室”,这块匾也改成了“新匾”,请镇上的大笔先生纪筱云(医生)写了四个大字“百年树人”。“”时期,新匾也消失了……半个世纪过去了,“觉路宏开”一直印在我的脑海中。丹桂飘香时,我站在环溪小学的主干道“东方大道”上,默默祝福:溪园大道,觉路宏开。老师们,努力吧,当好今日学子的领路人!学子们,努力吧,路在脚下,前程辉煌!
二、“进士”故地遥思北宋文昌
刁铺东南角有个潘家庄(2013年拆迁后已消逝),庄上潘氏祠堂曾有一块大匾:“二世八进士”,这是潘氏家族,也是刁铺古镇份量最重的匾,它告诉世人:北宋时期,这里就是诗礼传家,显赫一方。
奇怪的是,多少年来,小村几乎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,“进士摇篮”更是鲜为人知。2010年,《高港文史》编委让我写一篇北宋名贤潘及甫的文章,我很为难,因为资料太少了,县志上只有短小的“简介”,且生卒年不详。我反复翻阅县志后,最感兴趣的是三点:潘及甫是泰兴“开科第一人”,北宋八位进士全出在潘家;潘及甫乃胡瑗得意子弟,又是其妹婿;潘及甫是高港人,其“死后葬口岸伏龙桥”。我在现口岸街道范围内,查不到相关线索,突然想起了刁铺“潘庄”。旧时,潘庄属“口岸区”,古时属“柴墟”。到潘庄,我认识了80多岁的退休老人潘茂旺,是他讲述了“二世八进士”之匾。潘老“开蒙”上私塾,是在潘氏祠堂的大厅里。开学第一天,十多个小孩先拜孔子,再拜先生。先生是大泗人,叫王振芝。王老先生指着匾说:“潘家的祖先,光荣啊!八位金榜题名,名扬天下。你们也要好好读书,将来蟾宫折桂,光宗耀祖,兰桂齐芳!”潘老从小就记住了这块大匾,红底金字,字字闪光。这块匾不知道在祠堂里悬挂了多少年。1957年10月,泰兴县撤区建乡,许庄要建“乡政府”……一个决定,将“潘氏宗祠”拆了,砖瓦、木料全部运往许庄,“二世八进士”之匾也随着宗祠一起消逝了。
我在退休教师潘宏鑫的帮助下,寻找到民国时期的荣阳堂《潘氏族谱》。在族谱中,我寻觅到“八进士”的印记。
潘及甫,潘迴之三子,字宪臣,“宋庆历二年壬午举杨寘榜进士”“为楚王宫太学教授赐五品服改太常博士迁左朝散郎”。
“生于宋大中七年甲寅(1014)十月初二,殁于元祐八年癸酉(1093)十月廿七”。
“配胡氏”(即胡瑗之妹)“合葬遵化乡(今刁铺)伏龙原之先垅”。
潘希甫,潘迴之次子(与潘及甫同榜进士),“任处州军推官”。
潘晬,潘及甫次子,“熙宁三年庚戌举叶祖洽榜进士,左朝议郎”。
潘颖,潘及甫五子,“治平四年丁未举许安世榜进士,任建宁令”。
潘熙,潘吉甫(潘及甫长兄)之子,“元丰五年,壬戌举黄裳榜进士”。
潘顗(熙宁九年进士)、潘永页 、潘颉(兄弟同榜,元丰二年进士),均为潘及甫堂兄弟之子。
我特别兴奋的是老谱中收录了潘及甫和他父母的墓志铭,这些资料,为我写《北宋名贤潘及甫》提供了素材和依据。
在潘茂旺的帮助下,我又解开了“伏龙桥”之谜。在刁铺与江都交界处有一条河叫“龙儿河”,此河向北经二桥、庙湾往东与济川港相通,往西经扬桥、嘶马,通往长江。在西万庄与袁滩之间,有一座桥叫“伏龙桥”(此桥仍在,但已北移)。桥附近旧时有十多户人家,叫“花子街”。这里原属泰兴县刁铺,现属江都浦头镇。伏龙桥的东侧称为“龙地”,其中有潘氏祖先的大片墓地。潘茂旺先生小时候,每年清明都要随父母来扫墓,他记得有一座纪念潘及甫的牌坊,楹联是“兴华须有凌云志,报国应怀赤子心”。当时,牌坊已损坏,剩下两根石柱和一道横梁。1958年,平田整地时,墓地、牌坊俱已“平掉”。因缺乏文物保护意识,当地村民提及旧时的情景,嗟叹不已。
我和几位老人,站在“潘氏宗祠”遗址,交谈了好久。我在等记者前来摄影时,闭目凝神,仿佛穿越时空,见到了先哲们的身影,负笈赴湖、寒窗攻书、言辞倜傥、立学教人、孜孜不倦……我想起了范仲淹在泰州留下的诗句:“芝兰一相接,岂徒十步香。德星相聚会,千载有余光……”北宋的乡贤,群星灿烂,文坛闪光,至今令人心驰神往。
三、“佛国长春”历经岁月沧桑
前文中,我提到过薛李村的“圆觉庙”,庙中也有一块珍贵的匾:“佛国长春”,同样是红底金字。这是泰州南山寺常住纲领执事、圆觉庵第二任住持本昌(也有资料称“本苍”)和尚六旬寿辰时,泰州一位武官张克谟赠送的贺匾。
南山寺是具有千年历史的古刹名寺,清代光绪年间,南山寺住持明魁和尚和僧徒法正承担了复兴寺院的重任。圆觉庙中兴第一祖明慧和尚,为了实现明魁和尚大愿,乐任辅弼,舍圆觉庵为南山寺下院。后来,本昌和尚担任圆觉庵住持后,继承明慧衣钵,继续为南山寺的复兴作出了贡献。
本昌祖籍刁铺屠桥村,生于咸丰二年(1852)。他是一位大德高僧,为了弘扬佛法,不遗余力培养僧才,仅在刁铺地区就有僧徒17名。1911年,本昌和尚六十寿辰时,僧俗各界均为其祝寿。因为本昌已任南山寺要职,德高望重,当时贺匾应较多,主要贺匾存于南山寺,早已消失了。所幸的是分存于下院圆觉庵的“佛国长春”匾和紫竹庵的“俯宏六度”匾却幸存下来。紫竹庵位于观五村的东首,因主殿未损,匾尚挂在原处,落款是“泰兴县典史龙家驰”。
“佛国长春”匾却历尽艰险,能留存下来实为不易。
1945年,刁铺镇上的国民党驻军以“修筑军事设施”的名义,拆去“圆觉庵”,先拆去前排六间房屋,运走了砖瓦木料。后来因故停工,后排殿房保留下来,挂在正殿的“佛国长春”匾躲过了一劫。
1958年,刁铺公社决定在薛李村的圆觉庵中创办“农业中学”。大跃进年代,这是作为政治任务来完成的,雷厉风行,日夜奋战,进行改建。庙中的僧人全部安排在“一队”“二队”(圆觉庵所在地的生产队)村民家中。住持心涛和尚在僧徒的帮助下,趁忙乱之际将已卸下放在院墙边的“佛国长春”匾运送到村民李文龙家中。当时心涛和另三位僧人都安置在李文龙家的一间破屋中,心涛和尚将匾作为铺板,上面糊上旧报纸,再铺上稻草、褥单,谁也不知道其中奥妙。
笔者想到那一年“吃大食堂”,镇上好多古匾被砸后塞进了大灶的烈火之中……“佛国长春”匾又躲过了一劫。1961年,“农业中学”撤并后,圆觉庵又变成“薛李小学”的校舍。薛李大队将庙东边的几间厢屋留下来,其中两间做生产队仓库,两间安排“僧人”的住房。
心涛带着僧徒宗昆、宗仑和小沙弥惟清(俗名李文友),住入原庙东厢房。临走前,心涛和尚把度过了半个世纪的“佛国长春”匾藏入李文龙家放草的小屋中,藏得严严实实。心涛法师叮嘱文龙的母亲,要严守秘密。1964年,薛李小学迁址,圆觉庵殿屋全部拆毁;1966年,“”初期,厢屋中僧人屋中翻个“底朝天”,神像、经书、香案、箱担……全毁,僧人还俗参加农业劳动。村中草屋底下的“佛国长春”却安然无恙,再次躲过一劫。
2011年,随着改革开放,落实宗教政策,不少寺庙修复了。这时,我才知道“佛国长春”匾尚在,屈指一算,整整“百岁”。
2013年,我领着省佛教协会副会长、泰州南山寺新任住持大初法师,到村民李文龙家去看“佛国长春”匾。宝匾因在草堆中50余年,多处蛀蚀损坏,好在字体完整,金字闪光,印鉴可辨……瞬时,我们肃然,默诵“阿弥陀佛”。李文龙是残疾人,他是我在薛李小学任教时的学生,他母亲年老力衰,见到我更是十分热情。不久,通过协商,母子俩爽快地答应,将宝匾归还南山寺……大初请宁波专业工匠对旧匾作了精心处理,百年古匾和南山古刹,再现辉煌,一起祝福佛国长春。
四、“圣手佛心”承载家族荣光
我在薛李村采风时,提到古匾,堂弟章庆广说当年章氏家中也有一块古匾,蓝底金字,他印象中是扬州官府或官员所赠,书“圣手佛心”四个大字。2012年,我走访薛余茂、薛余来、詹海青等几位耄耋老人,他们都亲眼见过古匾,并给我讲述了传奇般的故事……
薛李村实际上是由薛家庄和东李庄组成的(西李庄隶属于大丰社区)。我的祖辈就居住在东李庄,现在东李庄(薛李三组)还有好几户章氏家庭。
我翻阅了章氏族谱(残本)得知,迁善铺(今刁铺)章氏原籍徽州(今安徽省绩溪),一世祖章起仁(1395-1462),字文彬,携家人先迁至和县,后居南京。第十一世祖章海鸾(1703-1755),字鹤侪,号友松,“邑庠生”,清代“雍正年间拔取第五名,入和州学。”明、清时期,我们的祖先在安徽和县、乌江和江苏南京、江浦、江宁、京口(镇江)一带生活了300多年。章海鸾在和州办学授课,颇有名气,官府中一些官员将子弟送来入学,“都司裘公、粮道李公皆遣子受业。”一个偶然的场合,淮安城守李遇春经“裘公”“李公”引荐,认识了章海鸾,立即聘为淮安“署内教授”。数年后,李遇春“迁升他任”,我们的十一世祖海鸾公却丢了饭碗。也许是文人的自命清高,他改称“章鹤侪”,“游 学淮扬,售诗字行,堪占籍泰兴南城越街”。谱载:鹤侪公“纵情诗酒,工八分书,有鸾舞蛇惊之态”,章鹤侪(海鸾)成了章氏真正的迁泰始祖。
章海鸾之子章念祖(1739-1786),字大复,号云峰,乾隆年间人,登仕郎(小小的九品官),他将家定居于刁铺薛李村(当时称“北李庄”)。章念祖长子章坦,长孙章铭,曾孙章江,诗礼传家,三代俱为“太学生”“国学生”。章铭(1797-1845),字著常,号砚堂,终身从教。旧时称祖父的祖父为高祖,“高祖”之父为“天祖”,章铭则是我的天祖,他在薛李及周边乡村中颇有名气。近两年我发现,薛李的薛氏、大丰社区的霍氏、庙湾的严氏……多家族谱上都有他撰写的“谱序”或“传记”,署名“砚堂章铭”。章铭之长子、我的高祖章江(1818-1860),家豫章,“太学生”,授泰兴城“医官”。他的医术高超,尤以治疗疑难杂症而闻名。有的传言,豫章先生自制药丸救治了一些生病的难民;有的传言,豫章先生用草药烧成汤药,降伏了春荒时流行的瘟疫;也有人说,豫章先生曾用秘方秘药,治好了一位扬州城里的官太太的重病……于是,扬州官府或城里官员赠送章家“圣手佛心”金字匾。
章氏家族,在薛李村从乾隆年间到咸丰年间,发展到鼎盛时期。豫章公弟兄五人,他为长兄,称之“大房”。大房就有房屋前后四进,前三进均为四合院,院内有皂角树、桂花树。门厅、敞厅装饰讲究,“圣手佛心”匾高悬于敞厅之中。在村中,俨然是大户人家。到了我曾祖章权一辈,因时局动乱,加之近房家族纷争,家道式微。我的祖父和伯祖父、叔祖父一起,离开了薛李村,去镇上创业。
据堂弟章庆广讲,家中的古匾后来传到了一位近房的堂叔家,堂叔在泰州木器厂工作。也是大跃进年代,这块匾就消失了,因上一辈人俱已离世,“圣手佛心”匾谁也没有提过。这块已超过160年的古匾,如果能再现,那简直是奇迹了。
因为是章氏家族之事,所以写得冗长了。我是想让后辈知道,章家历史上曾有一位慈善的、敬业的“医官”。即使传奇故事有夸张成份,“圣手佛心”,四个金字,毕竟承载着家族的荣光。
【本文作者:章庆生(微信公众号:泗水文心)】
本文为原创文章,版权归作者所有,未经授权不得转载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