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活故事随笔:一条鱼能游多远
生活故事随笔:一条鱼能游多远
一
一条鱼能游多远?
在这个无事可做的下午,我脑壳中突然冒出了这个闪念。我楞了一下,端着的小茶杯还停在空中,对望着我的嘴唇,仿佛杯子也想知道答案。而我端杯的两个手指头,显得木讷,无法优雅起来。还有我的屁股,陷在椅子上,一动不动。尽管大脑系统还在不停地运转,显示出来的似乎都是错误信息,我一时半刻无法把这个信息解码。我并没有因此而停下对这个问题的思考。不是因为今天闲暇,我去为水生动物学家饭碗里的事操心。我还没有达到那种境界和能力,去管其它领域专家的学问。作为一个并非衣食无忧的业余写作者,我只是开始习惯认真对待每一个庸常事物,从中获取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,似乎也不为过吧?真的,感觉我这一闪念,一定有着它重要的来由,总不会无缘无故就冒出来推敲我?除非精神病院患者的短路行径而显示莫名其妙。所以,为不让这个下午变得茫然、空洞、无涯,我玩味着这个句子带来的一些念头与联想。
一条鱼能游多远,我得通过自己的叙事方式证明这个命题的重要性。
我先把这个句子养在脑海里,就像把鱼儿放入湖水里。鱼自由自在地游动着,我那闪念的句子浮在水面上,浮标一样时隐时现,牵引着我的意念沉沉浮浮。我如一个江湖定力了得的老钓翁,把自家的阳台,坐成了湖的对岸。
似乎我的身体是一个宇宙星球,有太多的山川与江河,我还没有闲暇来一一探秘,却对一条鱼能游多远抱有浓厚兴趣。放眼江河湖泊,甚至大海入怀,哪里都是鱼的世界,每一条鱼都有属于鱼的故乡。据说非洲有一种鱼无论它游到了哪里,每年的春天都要游回出生的地方产卵,哪怕历尽千辛万苦,甚至冒着途中死亡的危险,也要义无反顾地忘命天涯。我不去探寻这种鱼体内到底藏有什么生命密码需要如此奔波?这让我想起了我们春运的艰辛,就看到了人类不也是如此的吗?
我体内一定有忘命潜行的鱼,我却忽略了,抑或是熟视无赌。
近来,似乎有太多的鱼在我体内游动,哪一条才是我意念中要找的呢?
我仔细盘问我的记忆,它是我内心的卧底,一直沉潜在我内心深处,也替我维持内心的秩序。记忆也是一个好的水手,它要为我打捞许多失传已久的往事,替我完成前期素材的收集,相当于我文字的助手、秘书之类的工作性质。即使我的内心泛滥成了大江大海,也能摸清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,只要我的一声召唤,立马浮现出来。
二
立马浮现出来的信息,对上世纪70年代末反应强烈,这让我不得不重新打量审视那些年的背景材料,并小心印证我处在那个环境里所发生的一些事件,还真让我找到了蛛丝马迹。顺着这个线索,我回到了南洞庭湖的一个村落里,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,我看见自己变成一个10来岁的孩子,背着一个破书包,穿梭在我的出生地。坐北朝南的那栋低矮的老屋就是我家,还与别人家的房子连在一起,有一截火车车箱那么长,我家居中间的那一间。我的父母呢?他们是不是下地还没有回来哟!大门落了锁,我没带钥匙,我进不了自家的门。我把书包往门口一丢,便倚在屋檐下等。我渴了,饿了。我正处在长身体的年龄,总是感觉一天到晚肚子饿。几个屋檐下纳晾的老人在话家常,似乎对我的出现总要评头论足一下,我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,当我走近他们又什么也不说了。我猜疑他们为什么喜欢背地里议论人家?可我还是不得而知。
这些可疑的人,他们都是我的左邻右舍。
所谓远亲不如近邻,我不敢得罪他们。我挨个挨个地叫着他们的尊称,算是打着招呼。我有事冒事总爱傻傻地笑。笑不是奢侈品,却是我拥有最多的东西,那么纯粹,那么不知道节制。所以我现在有些后悔了,我为什么要浪费那么多的笑?害得我现在想笑都笑不出来了,还要靠挤。可挤出来的笑又是多么难看,皮笑了,肉还没有跟上,皱纹却如蚯蚓一样,一条条暴露出来了。这不止让人家感到难堪,我自己也觉察到多么丑陋。
笑也是有生命的,它与快乐是双胞胎,且相得益彰。
笑靥如花,这个比喻很水货,可我曾经为自己学会了这个比喻,沾沾自喜过。就这么一个词语,在我贫血的年代里却带给了我快乐。这当然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。人不一定获得许多,才是快乐的。有时只需要一丁点的收获,就感到特别的快乐。也许,我的快乐来自别人的一个微笑;也许,我的快乐来自父母一个小小的赞许。少年的心事是透明的,可少年的忧伤是草莓味的,这也是我现在一去不复返的时光岁月,却能间或引我仰首长叹!
我从来没有对时光岁月怀有敌意,可时光岁月却盗走了我的微笑、我的青春年华,以及我忧伤的爱。我曾对着镜子打量自己,我已经被时光岁月的钝刀雕刻得面目全非。所以村庄已经认不出我,亦如我认不出越来越陌生的自己。
我无力混得像胡汉三回乡那样的大摇大摆。
我的还乡之路谨慎小心,好象乡间的路似冬眠的蛇,醒来会突然咬我一口。或是被一截树枝、一籽石子绊倒似的,那么提心吊胆。我扪心自问,从来没有做过亏心事,却怕有鬼来吓唬我。
我的怀疑源自我的记忆。
记忆的水手告诉我,曾经的出身不好,这也是我一段时间里的痛,被记忆又戳了一下。是的,我因此暗地里埋怨过我父亲,他怎么就可以从“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”黑五类里沾头连尾占了两个,这让我这个做后代的无论如何也自信不起来,也就理所当然成了贫下中农口中闲聊时的话题。让我一出身就背负着被人家嘲弄的对象。我娘虽是个贫农出身的中学教师,却因嫁了我父亲,就下放到了这个农场,当起了农民!从此,我娘处处谨慎从事,生怕惹鬼缠身。
往事历历在目。而今我居住在城市的小区里,伤痕犹在心坎上。每每触及,还隐隐作痛。痛是我对生命的知觉与爱。杜米艾画过一张版画,画中的绅士穿着白缎背心,坐在一张高背沙发椅上,准确地说,他不是坐,而是扭曲在沙发上,两腿抽成一团,背向下弯成胎儿的姿势,他这是痛弯了腰的。沙发四角坐着四群小鬼,恶眼瞪着在那里玩把戏,他们用粗绳捆绑这位绅士的腰,另一些小鬼则欢天喜地地舞着一把尖齿的锯子,锯他的肚子,绅士满脸极度的痛苦。杜米艾给版画起了个标题:《腹痛》。任何人见到这幅画,都会有畏缩的反应,因我们多少都尝过肠阻塞或涨气而引起肌肉抽搐的刺痛,痛使人看出自己的有限。我们每个人都是穿过一位愁眉苦脸的孕妇的血肉之躯进入世界的,人出生的头一个反应就是呱呱而啼,是怕?是愁?还是两者兼之?几十年过去了,我们在痛苦中离开世界,有时候还免不了突发的最后一痛,在这一生一死之间,我们每天的生活中也都有痛苦潜伏在家门前。痛的作用于其它感觉相似,像味觉、视觉与听觉,都是由神经末端的感受细胞测到后,将之转变成化学及电信暗码,传给大脑的,而脑子就把那些信号赋予意义或解释。譬如脑子的一部分因接受了一些信息的刺激,我能认出我书房里的打字机,同时脑子的另一部分则告诉我,电话机响了。同样的,神经细胞不断地发射提醒我的头脑,我正在穿越时空进入一个村庄。
回忆恰似穿越。
而穿越何尝不是一种痛爱的过程呢?
这种穿越占据了我的大脑空间,掩盖了其它形式带来的快感。
正如我亲手打过不想好好念书的女儿,那是一种多么恨铁不成钢的痛爱呵。后来女儿长大了,并记住了我打她的那次的痛,也因此就理解了我的良苦用心。如果我当初采用溺爱的方式,却会怡误她今后的成长。所以,海伦说:“痛是很有用的记号!”
村庄留给我的创痛正是我对村庄记忆的开始。
因此,我又乘着记忆的快艇,一次次驶向我的村庄。也是我人生之船靠岸的码头或港湾。即使我泊下船,浪花还在四溅。溅湿了我的记忆,湿漉漉的样子,我忍不住掉下一滴眼泪。
这泪水是涩的,显影出我青楞的模样营养不良;
这泪水是咸的,更加深了我对村庄的映象;
这泪水是热的,灼痛了我脚下的冒着烟火的土地;
这太阳总是明晃晃的,像春蚕吐出的丝,一下子霸满了整个村庄。好象我们村庄每一个人都是桑叶,被蚕一块块蚀没,剩下破旧房屋的骨头伫立岁月的深处。这就是阳光照得最多的村庄啊?到处光秃秃的,到处都是燃烧的感觉。
人的生命置身于这种环境里,我恨不得躲进水里,能躲过来自大地上的纷争与困扰。我开始对一尾鱼产生无限的羡慕之情。
细想:我何曾不是洞庭湖的一尾鱼呢?
何况那时候村里人把聪明的人比喻泥鳅,圆溜圆溜的那种。
和这些聪明人比,我那老实巴交的父亲无疑没法比。天性笨拙,靠勤劳还难以养家糊口。父亲由省文化厅下到了这个村子,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。这个村与周边其它村落有所不同,那就是整个农场安插右派最多的村子,听说还有从中央机关来的,而我父亲比别人还多一个地主出身,如果我把村庄比作池塘的话,我父亲压根儿也不敢冒一个水泡泡。
近二十年的农事磨练,以及间或挨批斗的经历,父亲养成了逆来顺受的本领,总是不吭声。可父亲也是乐观的,一有闲暇,就到沟渠里去钓鱼。
我从小爱钓鱼也是跟父亲学的。
我虽说喜欢下水捉鱼,可一般只能捉到小鲫鱼之类的,这让我总是不甘心,非要捉到一条像样的大鱼,才能向同伴们证明什么?尤其邻居柳二根居然能捉到一条三斤多重的鲤鱼,羡了我好些时日。看他那几天大摇大摆走路的样子,似乎就是比我厉害。这让我心底一直不服气,暗暗与他较上劲。一有机会,我就使尽浑身解数,一心想捉到一条更大的鱼,把柳二根这个杂种比下去。
三
机会终于来了。
那个早晨,我还没从睡梦中醒来,父亲在南北干渠砍柴已经多时了。这条南北走向的水利干渠在村庄的东头靠近东大堤,而我们村庄临近西大堤了。之间相距大约十华里的样子。对于还是孩子的我来说,这地方很遥远,也很荒芜。父亲舍近求远,并不是完全因为那里的蒺草茂盛,我知道就是砍下了好柴禾,要挑回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。我的农场大,土地肥沃,出门不远的沟渠就有很好的簇草,只要砍倒,原地晒得几个日头,就可以不要费多大功夫挑回来,近!父亲平时有空就去村子附近的沟壑砍柴禾,就是很少挑柴回来。家里的柴草所剩不多,又如何贮藏冬柴备寒呢?母亲为此不止一次生了父亲的气。
都怪这地方有的聪明人呵,你辛辛苦苦砍下的柴禾,他顺手牵羊。我父亲一辈子与人为善,从不与人争长论短。但他知道是谁偷了他砍的柴禾,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让他去了。
于是就有了去南北干砍柴的事。
人家谁也懒得跑这么远,这已经不是什么小便宜了,而是要吃大亏才能挑回来的。我父亲不怕累,更舍得吃苦,这就坑害了我连带受罪。因为母亲让我去为父亲送中饭,而我虽然不情愿跑这么远,又不得不去。
上午十一点的光景,我已经提着饭走在林荫道上。
这条路很宽,笔直,路两旁栽了两排椿树,椿树不如杉木材质好,可它肯长,通常三、五年就有十几米高,我们这里再也没有什么树可以与之相比的。
那斜枝朝两边抄过来,一条上好的林荫道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。而树的东西两边各一条水渠,东渠用来灌溉水稻田的,而西渠是灌溉旱地作物的。农场的土地大面积成区域划分作物种类,这也是便于电排抽水更加有效灌溉面积。风调雨顺的时候,电排就一般用不上。村里人常在这两条沟渠摸鱼。而我爱在放水的时候在这里游泳,或在流水里钓游鱼。这两条渠陪伴我度过了好大一截童年与少年时光。
不知谁在西渠上游洗打农药的喷雾器,西渠的鱼中了毒开始浮头,村里人来了不少,捞鱼。有的用竹竿上安个丝袋去勺,有的用木棍的尾端装几颗长针去扎,可以说是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。这是难得遇上的场景,热闹、兴奋。可我着急呵,思想激烈斗争。留下来捞鱼吗?父亲还在砍柴,肚子一定饿了,正等我送饭呢。去送饭吧,又怕等我赶回来,我连一片鱼鳞也捞不上。
我是一个有疼痛感的人。我最终选择了送饭,是怕挨我娘的打骂。
我想我一定还能赶上的。可我来回近二十里赶过来时,已经曲终人散。我连个尾水都没有趟上,人一下子赖在渠道旁起不来了。下午去地里干活的人陆续从我身边走过,我的邻居柳二根还嘲讽我,让我气打一处使,抓了一把泥砸过去。
抓了一把泥砸过去,并不代表我彻底失望了。
整过下午,我不甘心,就沿了渠道边懒洋洋地走,眼光总是落在浑浊的水面上,好像心里的那份失落,会有意外的收获填充。皇天不负苦心人,我终于发现浊水里有一线青色鱼背的影子,我心猛地提起了精、气、神,连忙下水去捉。待我下水之后,鱼听见了响动就往前面逃窜,我又赶过去,它又沉在浊水里不见了,我在水底捞了好久,仍然不见,躲到哪去了呢?我爬上岸守护,鱼又浮出了水面。我看清了,是条鲶鱼,怕有十来斤。这次我变聪明了,这里的水深,水草也多,鱼躲藏的地方多,加之这种鱼即使受伤,力量仍然不小,且光滑,是很难捉住的。我想了个办法,捡来一根长棍,从后面赶鱼,因为还往前面些的水浅,只要鱼进入浅水地带,我就把它的后路用渠泥砌上,再来掏水。这一招果然奏效,我用棍子从后面扑打水面,鲶鱼就拚命往我设计的浅水游,终于进入了浅水区了,鱼的身子露出大半。我赶紧将渠拦腰围截住,再来捉鱼,经过几次折腾,这条受伤的鱼精疲力竭了,终于被我俘获了。
我拎着鱼,带着喜悦,逢人就说:我捉的,还活呢!
浊泥是水的尘埃,就像灰烬是火的尘埃。
从此,我在尘埃的世界里乐此不疲。
只要电排打水,这两条渠就有人投放农药,我每次都去赶场,生怕哪一次落空。不久,就连那条电排河也难幸免,被人放毒了。我这次狠狠地捞了一回,从那以后,我们这地方的鱼就越来越少了,也越来越小,我捞鱼的兴趣也开始慢慢淡化了。其实,是根本没有野生鱼可捞了。
从此,我的水乡江南只在睡梦中依然如昨。
一到梅雨季节,水是满满的,处处可以行船。我喜欢划着小船去采野生红莲,还有棱角米,去捉爬上田洼晒太阳的毛蟹,或用棉花团去钓沟渠的青蛙,以及龙虾,运气好的话,还可以打几只野鸡,黄鼠狼,或者野兔什么的。
而今,野生植物也好,还是野生动物也好,都已经看不见了,连鸟也不多了。不久,我们家随父亲的平反而举家迁进了岳阳城。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,我由一个青涩少年越过了青年时代,直接拽入了中年。就像扎了一个长长的猛子,我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城里的阳台上,正在打捞这段村庄的时光岁月。我舒了一口长长的气息,记忆里还不断有鱼儿游过脑际,跃出眼帘。
反复出现鱼的幻影,就像听见一个落难公主的求救声……
那些肥皂古装剧总是追杀失落民间的公主。我常常看得心急如焚,却又一筹莫展,一个劲地埋怨导演。
四
我的村庄沦陷了,村民自己一手导演的。
他们人人都是苦逼的导演,人人都是悲情的演员。我自从退出演出以后,成了为数不多的观众。我的关注显得多么微不足道,我的忧伤也是那么苍白无力。我甚至呼喊过,可又有谁来替我拯救呢?
这些年来,我心渐凉,去看生我养我的村庄的次数也少了。
前两年,文友熊育群与陈启文回岳阳,非要去看看我出生的地方,究竟是什么样的风物人情,我只好满足他们的好奇去了一趟。我也希望借这两位名家的力量,为我的村庄做点有意义的扶助。
车子从西大堤青港电排处下来,就已经拐进村庄了。
稀稀落落的房屋散布在这个湖区平原。
走遍中国任何乡村,总能看见在村落里冒出几栋漂亮的楼房,被葱郁的树木拥簇,给人感叹再穷也还有那么几户人家像模像样,成为过客眼中的亮点。
可我的村庄没有。光秃秃的旧平房,间或也有两层的楼房,却也粗糙,有的甚至连外墙壁也不曾粉刷,有的屋顶部还暴露出泥砖来。
可想而知,这地方还是那么落后与贫穷。
一路上,甚至连一棵大一点的树木也看不到,这多少让我的客人感到吃惊。葱郁的树木几乎成为乡村田原生活的象征,而我们村庄什么亮点也看不到,平凡得让人不愿多呆片刻。主路虽然打上了水泥硬化了,可两侧的树木早已经伐完,两边的渠道里看不到水,杂草丛生,只有几只鸡在下面寻草虫嬉戏。这就是我当年常常游泳、捉鱼的地方呵!我想:就是这条渠道没有死,可能也不能用来灌溉了,水系不畅呵。为什么也不疏浚一下?我问过路的村民,他回答:谁来管这些事呢?我无语。因为我知道,那条用来排水的河流早就废了,正是水系不畅的原因,后来只好重新开了一条人工河,我去看过几次,尽管电排从洞庭湖抽水进来,而这条河已经失去灵动了。一条没有鱼的河流,是浑浊的,是死寂的那种,根本感觉不到生机。
从哲学意义上讲,人类的原罪其实是他那些过于强烈的自我意识和自由意志。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尊严及能力而企图取代上帝时,他的灾难便开始了。说到底,整个人类历史就是他在享受自己的能力所带来的成果,同时也不断付出代价的过程。其实上帝是谁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们都不是上帝,我们无权主宰宇宙、统辖万物。因为我们也是被造之物,我们所有人在运用自己的自由意志时,必须有所忌惮、有所收敛、有所敬畏。
上世纪的1958年之前,这个农场还是南洞庭湖的一块重要湿地,却被几代人围湖造田,衍生了一个个村庄,其中包括我的那个村庄。他们欢呼雀跃人类力量如何了不起的时候,厄运的脚步却随至而来。1959年的洪水一来,卷走了无数生命,那刚刚筑建的家园就被洗劫一空。擦干了泪水的农垦人,又开始重建家园。每年的洪水季节,就是人们与自然博弈的时候,成千上万的村民流离失所,还有无数人家带着微薄的家当,在防洪大堤上撑起帐篷,躲避洪水猛兽。1996年的洪水高过防洪大堤近两米,上十万的生命危在旦夕。而东洞庭湖的钱粮湖农场以及华容长江边的那个垸子相继溃垸了,到处哀鸿遍野……
随后几年,大堤加宽加高了,洪水被困在堤坝外。
是的,我们获得了暂时的安谧。贪婪让我的乡亲们好了伤疤忘了疼,还在不停地制造新的危机。人与自然之间,始终难以协调,难以和谐。
我的朋友们摇了摇头,一脸的疼痛感,显出无奈与失望。
过度开发和破坏,生态环境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。
五
阳台上,起初的一个闪念,让我忧郁了整整一个下午。
本想到洞庭湖边走一走的,又放弃了。这个季节,洞庭湖进入枯水期,也是禁渔期,渔民早已经上岸,湖面到处都是挖沙船,洞庭湖满目疮痍,我实在不忍心去看。我还是呆在我王家河边的方寸之间,哪里也不去了。可偏偏又听来一个新闻:我们小区前面那个香缇半岛小区的温州姓白的老板自杀了,一个这么大的地产开发商面对蜂拥而来的各种市场困境,这个所谓的成功人士游不过小小的王家河地段,走上了人生不归路。前些天,我们市内媒体还一窝蜂地为他打广告、瞎吹。转瞬又铺天盖地报道他死亡的消息,这让我感到什么都疯狂了,给人恐怖之感,好象到处都张开了血盆大嘴,现代都市人也无处安生立命似的。
大凡人的一生,喧哗之后归于宁静。
这种静,让我陷入沉思:人和鱼其实真的没有区别。鱼,看不到自己的眼泪,只因生活在水中。鱼的一生能游多远?鱼,不知道。
我又何曾知道自己的命运呢?
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之后,我开始淡泊了,什么名呀、利的,统统见鬼去吧。明天就要过年了,我却没有半点要过年的感觉,还是那样随性而为。父母调侃我:“小时候,你老早就开始扳手指头盼着过年,现在怎么对过年无动于衷呢?”我无言以对,只是苦笑着。的确,我什么过年物资也没准备,我似乎已经没有了过年的概念了。而我母亲却把腊鱼腊肉等必备物品替我准备好了,多次来电话催我搬回去。连年饭都早早安排好了,只等儿孙们回来团圆。他们还是那么看重过年,看重一大家子围在一起的那份热热闹闹的感觉。
这些年来,我在为生存打拚着、挣扎着,连回家看父母的次数也少了。
距离不是问题,我知道打车不过十分钟的距离。
我并非疏忽了父母内心的感受。
我的愁眉与忧郁实在不愿意带回去啊,让俩位老人家为我耽心。
前些天,我回家与父母拉起了家常。我对年迈的父母亲开玩笑说:“如果你们百年之后,想不想落叶归根啊。”谁知他俩一个口径:“没必要舍近求远,就在这个附近找处公墓吧!”看来他们俩早就打好了商量,是不能离子女们太远了的地方。所以,在随后的一个明媚的日子,我们兄弟为父母选择了一处风水很好的公墓,并带俩老去看过,他们笑得灿烂,看来是十分满意的。那种释怀,似乎是乐意看到了生命的彼岸。
而我呢?还在思忖:一条鱼能游多远?
人的一生,其实并不长。能活着看见自己的墓地,剩下的日子,就更坦然。母亲说的。所谓春有百花秋有月,夏有凉风冬有雪,若无闲事挂心头,便是人间好时节。父亲说的。在公墓走了一个圈,我的内心平静了许多。感觉筋骨也似乎活络舒展了,神清气爽的。发现我与这个世界,与我自身之间的关系都达到了一种最佳状态:简单、直接、完整。与事物直截了当接触,就能剥去生活的伪装。从此,我不会去奢求物质的浮华,更不会披上铠甲去面对生活,宇宙万物已一切具足。
“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。”(海子诗句)
众神造福人类的福音,已经布施在大地上无声无息,我只要细细倾听。 而我起初的闪念,似乎在这里找到了答案。
本文作者:张灵君(微信公众号:草根叙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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