闹饥荒那些年的故事随笔:腊红薯
闹饥荒那些年的故事随笔:腊红薯
做腊红薯是二娘拿手的活,远近都很有名。她选用的都是拇指粗细的红薯根根,放到蒸茏里蒸熟、风干,再吊到灶头上熏,稻草木柴的烟子把它糗得黑糊糊的,与灶头上挂着的腊肉不走二型,吃起来又香又甜,不腻人,味道出奇的好,远近的姑娘媳妇都来请教二娘。二娘也不保守,来者必教,有问必答。但就是可可地做出来的腊红薯楞是没得二娘的好呷。
那个时候举国上下都闹饥荒,大人小孩都饿得慌。特别是细伢子,饿起来只晓得哭,二娘的伢崽热天里坐在小板凳上,眯着眼半昂着头,长一声短一声伊伊呀呀地哭,那泪水儿顺着脸颊流下来,流过颈项,淌过肚皮,顺着小鸡鸡滴到地上,由于营养不良,手梗子脚梗子出奇的细,加上一身泥巴糊鲁,业象那吊在灶头上的腊红薯——这里隔壁的八舅娘发现的,一说出来开始大家都好笑,久而久之大家就都叫他腊红薯。
他们附近有一个农场,大片大片的红薯地,到收获季节没有那么多人力去挖,就采用牛耕的办法,前面用犁翻土,后面跟着的人就把翻出来的红薯捡起来。进度是快多了,但有一些犁烂了的薯块和一些大小的梗梗,就都遗留在土里,腊红薯一帮细伢崽就跟在后面捡。还有的带了一把钉耙,把大块的泥巴挖开,有时候还意外地发现一个大的红薯。再就是牛转弯时犁不到的边边角角,有时候能挖到好几个。一天下来,可以捡到大半袋。他们把袋口扎起,将红薯挤到两头,中间形成一个搭裢,象挎马袋那样搭在颈上,肩起回家,心里美得不行。
口粮是限量供应的,每个月三十号大人到生产队仓库里领谷,保管员把称吊在一个带有两个钩子的横木上,连箩筐扁担往两个钩子上一放,称好了再除皮,很省事的。那称是公平称,一担谷挂在钩子上人离开站到旁边看称。保管员把称砣压到应分数量的星上,一只手曵着称砣绳,一只手去添减箩筐里的稻谷,待称竿平平的了,保管员再抓起小半把谷丢进箩筐,秤竿往上一翘,边说“好了,好了,担走。”大家皆大欢喜。
保管员喜欢吃二娘做的腊红薯。每个月腊红薯的爹去称谷的时候,保管员一只手压着称竿,把称砣放到应分的数目星上,总是敲敲称竿让腊红薯的爹注意到,然后把称砣往外移出了3~5斤,再“秉公办事”地添或减,只有保管员和腊红薯的爹心知肚明。腊红薯一家自然都记着保管员的好,保管员窜门去了,二娘总留他吃饭,临了还用报纸包一碗腊红薯让他带回去。
上山下乡的运动席卷全国的时候,镇上有个叫猴子的下放在他们生产队。猴子出身不怎么好,加上小猴子也比较多,他又是个没做过农活的,力气上的事略弱一筹,功夫上的事又更加上不得手,评底分的时候只评了9.5分,每天要少0.5个工分。那时候是靠工分吃饭的,工分少分的粮食自然就更少。大小几只猴子的嘴巴加起来有一尺多宽,一天要吃进多少东西去?生活自然是更加清苦,捡得来的红薯切了丝切了丁丁掺到饭里面,大猴子们还好说点,吃饭的时候几个小猴子眼睛就盯在几粒白色的米饭上,眼馋的样子叫人看了都心疼。猴子的婆娘听说说二娘的腊红薯做得好,就去找二娘求教。二娘过细地教给她各道工序,如何洗如何蒸如何晾干如何熏,临了又用报纸包了一包捎给她带回去弄给娃儿们吃,小猴子们果然爱吃,吵吵着要妈妈也给他们做腊红薯。
猴子在镇上原是二轻机械厂的一名锻工,因成分不好摊到了上山下乡,下放到生产队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,他也想可着心的做事,怎奈力气上技术上都奈不何,一起干活也不太说话,更是很少说笑,跟人一起总有低人一等的感觉。其实农民的心眼儿都十分憨厚的,平时也并没拿他当坏人看待。只是他自己觉得挺不起腰杆抬不起头,做事的时候只是埋了头做去,吃不消的时候也不敢吭声儿。日子也便慢慢儿地过去。
镇上来的人心眼儿还是活泼些的,收割的时候小猴子们到田里捡了一些稻穗,那稻子捋下来,猴子用两块木板搓出米来,掺在红薯里煮熟了在锅里捣成薯泥,猴子用一个布袋装起来,在下角处用剪刀剪了一个眼,用手捏着布袋一挤,薯泥挤出一根根薯条,学着二娘的方法做成腊红薯条,小猴子们欢喜得要命,只有这时猴子脸上才露出一丝丝笑意。
这天早上,队上的铁钟紧急地敲响起来,社员们慌慌地齐齐来到队上,先来的后到的个个脸上神情紧张。队长叫保管员打开仓门,大家往里一看,谷仓堆顶出现了一个洞,谷面盖的灰印分明有流动的痕迹。这问题可严重了,分明是有人偷人队上的谷!
锁没坏,门没破,墙没洞。
就连那谷堆上,既没有脚印,也没有爬痕,除那洞口外,附近谷堆面的灰印都好好的,根本没有人动过的痕迹!
这就奇了怪了!
要么是谷堆上下藏了个什么怪物偷吃了?
要么是菩萨还是鬼神运用法力从空中运走了?
队长还是不放心,组织了几个基干平民挨家挨户地搜了一遍,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。
有人提供线索说,早几天晚上好像看见腊红薯从队屋那边过来着。
队长把腊细薯叫过来问,腊红薯竟矢口否认。
早几天有一晚上照鳝鱼他确实在队屋边上照来着,但他为什么要否认呢?一是队上出了这么大的事,免得自己被扯进去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;二是当时下田去捉鳝鱼的时候,踩到了几蔸禾,也怕被别人晓得。
明明有人在队屋那疙瘩看到过他,如果他不否认,解释清楚,在那瘩干什么来着,也就没有什么事了。可他偏偏神使鬼差地一口否认!
事情被反映到大队部,民兵营长派人把腊红薯带到大队部问话。
这边又有人围绕着队屋仔细地搜查,看看有没什么线索。
终于有人在后墙那瘩发现了一个秘密!
后墙隔地不高的地方有一个布做成的疙瘩堵在墙上,拔出来一看,墙上竟然有一根竹管,竹管里还有一些谷粒!
拿根小棍插入竹管轻轻一搅,谷粒便悄悄地往外流泻!
一切都似乎真相大白了,这是一起高明的盗窃犯罪!
腊红薯被押回到队屋那瘩指认现场。
看到那根竹管,腊红薯完全傻眼了,立马坠入云里雾里之中。
民兵营长恶声恶气地问:“你还有什么话说?”
“铁证如山,”民兵营长说:“你还想抵赖?”
队上用两张扮桶扑过来搭了个台,腊红薯被穿了个背搭子(用绳子在背颈上套个结),挂上一块“盗窃份子”的牌子,进行批斗。
群众个个义愤填庸,慷慨激昂。
“偷盗口粮,罪该万死!”
“打倒盗窃份子!”
口号声此起彼伏。
腊红薯百口莫辩,脸都气黑了。
只有猴子低着头,没有跟着喊。
“哪个丧天良的贼牯子,偷了队上的谷,还要诬陷我的崽哟!”二娘冲到台前,声泪俱下。
猴子把头低得更低了。
二娘的为人大家是都晓得的,谁也不愿意相信眼前的现实。
几位大娘把二娘连搀带扯地拉开了。
队长说:“这事就到此为止吧,反正损失也不是很大。”
这事就这样搁下了。
腊红薯背了个天大的冤枉,但从此大家对他敬而远之。
一连几天倾盆大雨,垸子里落得盆满钵满,运河的水涨起来,劳力都被喊到运河堤上防汛去了。
雨还在落,好像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。雨点打在蓑衣上顺着棕毛往下淌,风吹得斗笠时不时地掀落下来,雨点打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。
运河堤上的剅子有点漏水,一股股浊黄的水流从闸口底下翻出来。
队长把劳力都喊过来抢险。
这肯定是外闸口出现了裂缝,最好的办法是下水把裂缝堵上。
运河的水比垸内更高出2米以上,如果穿了剅了,运河的水灌进来,垸内的房子、庄稼,什么都会一票绞了,那真是灭顶之灾!
腊红薯不声不响地跑回家摘了一块门板,从床上扯了一条被子,冒雨跑回抢险的现场。闸门下水有3米多深。门板插下去几乎没什么作用,水还是汩汩地往外冒。
腊红薯夹起棉被,顺着闸口的八字摸下去。
“你可注意点啊!”队长喊,“受不住就立马上来!”
腊红薯回过头笑了一下,慢慢地没入水中。
顺着闸门摸过去,是背闸口底部穿了一个洞,水流形成了一个漩涡。
腊红薯摸索着把被子往破洞上堵上去,一股巨大的吸力把他连同被子紧紧地吸在洞口上。
水流立即被堵住了。
岸上,大家欢呼雀跃。
“腊红薯!”猴子喊:“腊红薯还不上来!”
队长一下子回醒过来:“快,大家快点扯腊红薯!”
十几个劳力手拉着手顺着八字往下摸,水一没头顶水性不好的就只能急忙窜上来,根本沉不到底下去。
“拿一根绳子把我的腰栓上。”猴子说:“我一抖绳子你们就使劲往上拽。”
猴子深吸了一口气,一个猛子下去。
绳子抖一下。
大家合力往上拉。
猴子被拉上来,怀里紧紧地抱着腊红薯。
腊红薯的脸煞白煞白的,两只眼珠子鼓了出来,还流着血。
附近眼前立马浮现出的赤脚医生也被喊得来,立即做工人呼吸,抢救了一会,失望地站了起来。
大家一下子全静默了。眼前立马浮现出腊红薯下水前回过头一笑的样子。
腊红薯被安葬在运河堤坡上,墓碑的前面冠了“抢险英雄”的字样。
人丧尽以后,猴子一个人又摸回腊红薯的墓前,在墓碑前跪下去,泪流满面,却没有哭出声来,祈祷了良久良久。
猴子祈祷了些什么,只有他自己知道。
本文作者:孙美堂(微信公众号:草根叙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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