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代名家游记散文推荐_中国当代名家游记散文欣赏(3)
当代名家游记散文推荐:视野的盛宴
张承志
有个习惯,是在一个大视野———在隔开阿拉善沙漠和宁夏回民灌区的贺兰山口养成的。
那一年在宁夏开会,一位朋友说你若想去哪儿就言语,他出车。我想了想回答,那就走一次阿拉善吧。
阿拉善左旗虽是蒙古地方,却以宁夏的省城为依托。近代以来,不论军事、教育或商业哪个方面,阿拉善蒙古都受着银川回民军阀的控制。尤其求学,呼和浩特太远,要读银川的学校。阿拉善,它像一只脱了臼甩出去的左手,够不着本土的肩膀。但它确是沙漠型的牧场,是最贴近农耕文明的牧区。
后来,结识过在银川读书的蒙古人,也远眺过贺兰山的峥嵘相。蒙古人告诉我:“近得很!去阿拉善,班车一个小时就到了!”而山又丑又瘦。狭窄的它,居然就是楚河汉界的贺兰。
真那么近么?二十年走尽了宁夏,若没有见识一下隔山起伏的阿拉善沙漠牧场,岂不太不像话。
给我车的朋友也说:“你一个小时就到了。”那就是说,羊圈和水稻,沙漠与银川,蒙古人与穆斯林,两个地理和两个文化,中间就只隔着一条狭窄得只有“一个小时”的山。
这个念头,引诱着我。
无需再作交代,一个时辰以后,我站在了“贺兰山缺”上。
这一个山口———我依然不费力写它。若说就只说一句:山脉在这儿断成了一个山口,两翼拉拽而来,在山口子上低低地变成一条长脊。
公路如一道细痕,嗖地划过山脊,毫无一丝踟蹰。
左手是游牧的沙漠草原,右手是农耕的黄河灌区。左手的沙漠草原一览无余,可是右面的灌区,可是右面的灌区却被山脊挡着。虽然被挡住了,但是那地方我走的熟:我深知村庄就在山脚,上山顶就能瞭望稻子。
在我走熟的这一侧,可以从这些狼牙山下去,绕西夏陵,进回民区。秦渠、汉渠、唐徕渠,用天下黄河唯一这一股好水灌这一隅稻子。这里的人不爱吃面,离不开大米。就在贺兰山背后没多远,回民的清真寺星罗棋布。
等走尽了一座座渠、闸、桥、堡,看遍了古老灌区的处处庄子,再过下马关,深入固海,直下泾阳,穿透它整片的黄土高原。……
什么是“贺兰山缺”?
没走过的一侧,也并不陌生。沙窝子有水草,这一点我早就知道。说陌生,是因为我没有骑马从乌珠穆沁到达过这儿。若说文化哪里陌生,那是我的本业。绵羊、山羊、马群,居然也和乌珠穆沁一样膘肥毛亮。稀疏的牧民不骑马,坐骑是摩托骆驼。站在圆滚滚的山脊望去,灰毡包呈着深色的影子,沙窝子里炊烟袅袅。照理说从这儿一直能走到蒙古中央去,只是阿拉善人更愿意绕道银川,到了那儿再试着搭火车。
这不像一个山口,倒像是一座桥梁,一条边境线。
我享受着风的呼呼推撞,享受着一字并肩的视野。山脉在此断为一个口子,山口高踞俯瞰,地势比蒙古宁夏高。我意识到正脚跨两边的文明。蒙古的知识,宁夏的经历,都与这山口密切相关,但又语焉不明。风抖甩着车前的小旗,飞来的云朵,染黑了山巅的锯齿。我凝视着,让眸子尽兴,说不出心里的复杂,一阵阵徒然地冲动。
在疾走的山口的强风中,我用身体做轴,端牢相机,用了大约三张底片,照了一帧连接阿拉善沙漠和银川水稻区两个世界的———贺兰山缺口。
这样的地点,有着这样视野的例子,也许我已经能举出不少。当然,没有地理上的特殊含意、没有介于两块地理区之间———但是一样视野辽阔的地点,就更多了。
以前,我喜欢捉摸人的活动半径对人的思想性格的意义。一个牧人大概能享有约八十里方圆。那种羊倌八十、马倌二百的日常生活半径,造成了牧人的视野与心胸,给予他们与农耕民族的巨大差异。
由于害怕落一个鼠目寸光,我总是千里投奔,寻找这样的地方。十几二十多年过去了,地点的体验积蓄了很多。我常独自计算自己的拥有,像那些发了的富汉掂量埋在地下的钱,也像那种风华凋逝的浪荡子暗数有过的情人。如今我已上瘾成癖,如受着磁石吸力,脚上绑着“甲马”。闹了半天,我恍然大悟了:我一生的目的,原来就是这个。
那也就无从修改。
就让自己且看且行吧!无论如何,追逐伟大的视野,于我已是流水的日程。这不挺好么,让眸子享受盛宴,让身体处于分界,不正是我的正业要事?
当代名家游记散文推荐:巴东三峡
——刘大杰
“巴东三峡巫峡长,猿啼三声泪沾裳”,猴子现在虽说看不见了,三峡中山水的险恶形势,我想同往日是没有什么不同的。在绿杨城郭桃杏林中的江南住惯了的人,一旦走到这种地方来,不知道要生出一种什么样的惊异的情感。好比我自己,两眼凝望着那些刀剑削成一般的山崖,怒吼着的江水,自然而然地生出来一种宗教的感情,只有赞叹,只有恐怖。万一那山顶上崩下一块石头来,或是船身触着石滩的时候,那不就完了吗?到了这种地方,无论一个什么人,总没有不感到自己是过于渺小,自然界是过于奇伟的。
船身从宜昌上驶,不到一刻钟,山就高起来,绵延不断,一直到重庆。在这一千多里的长途中,以三峡的形势为最险恶。在三峡中,又以巫峡为最长,山最高,江最曲折,滩流最急,形势最有变化。船在三峡中,要走一整天,初次入川的客人,都紧张地站在船边上看,茶房叫吃饭也没有人理,我自己早就准备了几块面包,几枝烟,一支蜀游指南,坐在船边的靠椅上,舒舒服服地看了一个饱。
开始是西陵峡,约长一百二十里,共分四段。第一段是黄猫峡,山虽高,然不甚险,江水虽急,然不甚狭。三游洞在焉。三游洞者何?唐白居易兄弟和元微之,宋欧阳修和苏东坡兄弟,都到此地游历过,所以有前三游后三游之称。可惜船过下牢溪时,不能停泊,只能从崖缝里隐约地望望而已。
第二段是灯影峡。江北的山虽是险峻,都干枯无味。江南的山,玲珑秀丽,树木亦青葱可爱。黄牛峡黄陵庙在焉。古语有“朝发黄牛暮见黄牛”之语,现在并不觉得如何危险。不过南沱至美人沱一段,石滩较多,江流较急而已。在这一段,我最爱黄陵庙。在南岸一座低平的山上,建立一个小小的古庙,前面枕江,三面围绕着几百株浓绿的树木,最难得的,是在三峡中绝不容易见到的几十株潇洒的竹子,石崖上还倒悬着不少的红色紫色的花。庙的颜色和形式,同那里的山水,非常调和,很浓厚的带着江南的风味,袅袅不断的青烟,悠悠的钟声,好像自己是在西湖或是在扬州的样子,先前的紧张的情绪,现在突然变为很轻松很悠闲的了,船过黄陵庙的时候,我有两句即景的诗。“黄陵庙下江南味,也有垂杨也有花。”不过这情景也很短促,不到两三分钟,船就驶入西陵峡的第三段了。
第三段是空冷峡,山形水势,突然险峻起来,尤以牛肝马肺峡一处最可怕。两旁的山,像刀剑削成似的,横在江中,成一个极曲折极窄的门,船身得慢慢地从那门中转折过去。在江北那一面作为门的山崖上,悬着两块石头,一块像牛肝,一块像马肺。牛肝今日犹存,马肺已被外国人用枪打坏了。在陆放翁的《入蜀记》里,写作马肝峡,想是一时的错误。在离牛肝马肺不远,有一个极险的空冷滩。水从高的石滩上倒注下来,而形势极可怕。上水船在这里都必得特别小心。今年上半年,有三只小轮船都在这里沉了。他们行船的人有一句谚语,“青滩叶滩不算滩,空冷才是鬼门关”,那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。想着往日的木船,真不知道如何走得过去的。
第四段是米仓峡,又名兵书宝剑峡,距离虽是不长,水势虽没有从前那么急,在山崖方面,却更加高峻。出了峡,山便低平,有一个小口,那便是有名的王昭君浣装的地方,叫做香溪。昭君村离此四十几里,在秭归县东北。杜工部的“群山万壑赴荆门,生长明妃尚有村”,要亲自到这地方,才可以领略到前人用字之妙。一个赴字,把那里的山势真是写活了。那里的山峰,高的高,矮的矮,一层一层地就像无数匹的马在奔驶的样子。所谓赴荆门,那形势是一点也不假的。
船过了秭归和巴东,便入了最有名的巫峡,这真是一段最奇险的最美丽的山水画。江水的险,险在窄,险在急,险在曲折,险在多滩。山的好处,在不单调。这个峰很高,那个峰还要更高,前面有一排,后面还有一排,后面的后面,还有无数排,一层一层地你围着我,我围着你,你咬着我,我咬着你。前面无路,后面也无路。四面八方,都被悬崖阻住。船身得转湾抹角地从山缝里穿过去。两旁的高山,笔直地耸立着,好像是被一把快刀切成似的,那么整齐,那么险峻。仰着头,才望见峰顶,中间是一线蔚蓝的天空。偶尔看见一只黑色的鸟,拼命地飞,拼命地飞,总觉得它不容易飞过那高的峰顶。江水冲在山崖上,石滩上,发出一种横暴的怒吼,有时候可以卷起一两丈高的浪堆。
“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,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。
黄鹤之飞尚不得过,猿猱欲度愁攀缘。”
李太白这几句诗,要亲自走过这一段路的人,才知道他是写得真,写得深,写得活现。在这几句诗里,并没有夸张,没有虚伪,完全是用写实的笔,把巫峡这一段险恶奇伟的形势,表现出来了。
三峡里面的山,以青石洞一带为最高。有名的巫山十二峰,便分布在大江的南北岸。“连峰去天不盈尺,枯松倒树倚绝壁”,正是这地方的写实。望着神女庙的一线白墙,好像一本书那么大,搁在一张山上,真好像是神话中的景致。高唐观在巫山县城西,连影子也望不见。最雄伟的,是松峦峰,望霞峰,朝云峰,登龙峰,翠屏峰,各自呈着不同的状态,你监视我,我监视你,雄赳赳地耸立在那里,使人望了,发出一种恐怖的感情。
巫山的云,这一次因为天气晴爽,没有看到。据一位老先生说,看巫山的云,要在迷蒙细雨的天气。那时候,望不见天,望不见山峰,只见顶上云雾腾腾,有像牛马的,有像虎豹的,奇形怪状,应有尽有,那情形比起庐山来还要有趣。这一次因为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,天上连云影也没有,几个极高的峰巅,我们可以望得清清楚楚。最可爱的,就是在那悬崖绝壁的上面,倒悬着一些极小的红花,映着古褐苍苍的石岩,另有一种情趣。任叔永先生过三峡有几句诗,写这情景极好:“举头千丈逼,注目一峰旋。红醉岩前树,碧澄石外天”,岩前红树,石外青天,要到这地方来,才可领略得到。语堂达夫两兄可惜未来,若到此境界,不知如何跳跃叫喊也?
过巫山即入瞿塘峡。此峡最短,不过十三四里。山势较巫峡稍低平,水势仍险急,因有夔门滟?堆阻在江中,水不得平流之故。过瞿塘峡,北岸有一峰突起,树木青葱,玲珑可爱,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白帝城。那一段古城刘皇叔托孤的悲惨的故事,就表演在这个地方。山顶上有一古刹,为孙夫人庙。颜色的瓦白色的墙,隐约地从树林中呈现出来。我们走过的时候,正是下午六点光景,一道斜阳,照在庙前的松树上,那颜色很苍冷。远远地朝北望去,可以隐约地望见八阵图的遗迹。庙里的钟声,同夔府那边山上传来的角声,断断续续地唱和着,那情调颇有些凄凉。所谓英雄落泪游子思乡的情感,大概就在这种境界里产生的。
到白帝城,三峡算是走完了。山势从此平敞些,江面宽得多,水势也平得多了。满船的人,一到这地方,都感到一种“脱去危险”的愉快,心灵中自然而然地生出来一阵轻松。好像一个人从险峻的山顶上走到了平地,从一个黑暗的山洞里,走出了洞口似的,大家都放下心来,舒舒服服地喘了一口气。不到十分钟,船就泊在夔府的江岸了。天上一轮明月,正在鲤鱼山的顶上,放射着清寒的光。
当代名家游记散文推荐:阳关雪
——余秋雨
中国古代,一为文人,便无足观。文官之显赫,在官而不在文,他们作为文人的一面,在官场也是无足观的。但是事情又很怪异,当峨冠博带早已零落成泥之后,一杆竹管笔偶尔涂划的诗文,竟能镌刻山河,雕镂人心,永不漫漶。
我曾有缘,在黄昏的江船上仰望过白帝城,顶着浓冽的秋霜登临过黄鹤楼,还在一个冬夜摸到了寒山寺。我的周围,人头济济,差不多绝大多数人的心头,都回荡着那几首不必引述的诗。人们来寻景,更来寻诗。这些诗,他们在孩提时代就能背诵。孩子们的想象,诚恳而逼真。因此,这些城,这些楼,这些寺,早在心头自行搭建。待到年长,当他们刚刚意识到有足够脚力的时候,也就给自己负上了一笔沉重的宿债,焦渴地企盼着对诗境实地的踏访。为童年,为历史,为许多无法言传的原因。有时候,这种焦渴,简直就像对失落的故乡的寻找,对离散的亲人的查访。
文人的魔力,竟能把偌大一个世界的生僻角落,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。他们褪色的青衫里,究竟藏着什么法术呢?
今天,我冲着王维的那首《渭城曲》,去寻阳关了。出发前曾在下榻的县城向老者打听,回答是:“路又远,也没什么好看的,倒是有一些文人辛辛苦苦找去。”老者抬头看天,又说:“这雪一时下不停,别去受这个苦了。”我向他鞠了一躬,转身钻进雪里。
一走出小小的县城,便是沙漠。除了茫茫一片雪白,什么也没有,连一个皱折也找不到。在别地赶路,总要每一段为自己找一个目标,盯着一棵树,赶过去,然后再盯着一块石头,赶过去。在这里,睁疼了眼也看不见一个目标,哪怕是一片枯叶,一个黑点。于是,只好抬起头来看天。从未见过这样完整的天,一点也没有被吞食,边沿全是挺展展的,紧扎扎地把大地罩了个严实。有这样的地,天才叫天。有这样的天,地才叫地。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,侏儒也变成了巨人。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,巨人也变成了侏儒。
天竟晴了,风也停了,阳光很好。没想到沙漠中的雪化得这样快,才片刻,地上已见斑斑沙底,却不见湿痕。天边渐渐飘出几缕烟迹,并不动,却在加深,疑惑半晌,才发现,那是刚刚化雪的山脊。
地上的凹凸已成了一种令人惊骇的铺陈,只可能有一种理解:那全是远年的坟堆。
这里离县城已经很远,不大会成为城里人的丧葬之地。这些坟堆被风雪所蚀,因年岁而坍,枯瘦萧条,显然从未有人祭扫。它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,排列得又是那么密呢?只可能有一种理解:这里是古战场。
我在望不到边际的坟堆中茫然前行,心中浮现出艾略特的《荒原》。这里正是中华历史的荒原:如雨的马蹄,如雷的呐喊,如注的热血。中原慈母的白发,江南春闺的遥望,湖湘稚儿的夜哭。故乡柳荫下的诀别,将军圆睁的怒目,猎猎于朔风中的军旗。随着一阵烟尘,又一阵烟尘,都飘散远去。我相信,死者临亡时都是面向朔北敌阵的;我相信,他们又很想在最后一刻回过头来,给熟悉的土地投注一个目光。于是,他们扭曲地倒下了,化作沙堆一座。
这繁星般的沙堆,不知有没有换来史官们的半行墨迹?史官们把卷帙一片片翻过,于是,这块土地也有了一层层的沉埋。堆积如山的二十五史,写在这个荒原上的篇页还算是比较光彩的,因为这儿毕竟是历代王国的边远地带,长久担负着保卫华夏疆域的使命。所以,这些沙堆还站立得较为自在,这些篇页也还能哗哗作响。就像干寒单调的土地一样,出现在西北边陲的历史命题也比较单纯。在中原内地就不同了,山重水复、花草掩荫,岁月的迷宫会让最清醒的头脑胀得发昏,晨钟暮鼓的音响总是那样的诡秘和乖戾。那儿,没有这么大大咧咧铺张开的沙堆,一切都在重重美景中发闷,无数不知为何而死的怨魂,只能悲愤懊丧地深潜地底。不像这儿,能够袒露出一帙风干的青史,让我用20世纪的脚步去匆匆抚摩。
远处已有树影。急步赶去,树下有水流,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。登上一个坡,猛一抬头,看见不远的山峰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,我凭直觉确信,这便是阳关了。
树愈来愈多,开始有房舍出现。这是对的,重要关隘所在,屯扎兵马之地,不能没有这一些。转几个弯,再直上一道沙坡,爬到土墩底下,四处寻找,近旁正有一碑,上刻“阳关古址”四字。
这是一个俯瞰四野的制高点。西北风浩荡万里,直扑而来,踉跄几步,方才站住。脚是站住了,却分明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,鼻子一定是立即冻红了的。呵一口热气到手掌,捂住双耳用力蹦跳几下,才定下心来睁眼。这儿的雪没有化,当然不会化。所谓古址,已经没有什么故迹,只有近处的烽火台还在,这就是刚才在下面看到的土墩。土墩已坍了大半,可以看见一层层泥沙,一层层苇草,苇草飘扬出来,在千年之后的寒风中抖动。眼下是西北的群山,都积着雪,层层叠叠,直伸天际。任何站立在这儿的人,都会感觉到自己是站在大海边的礁石上,那些山,全是冰海冻浪。
王维实在是温厚到了极点。对于这么一个阳关,他的笔底仍然不露凌厉惊骇之色,而只是缠绵淡雅地写道:“劝君更尽一杯酒,西出阳关无故人。”他瞟了一眼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,看了看友人已打点好的行囊,微笑着举起了酒壶。再来一杯吧,阳关之外,就找不到可以这样对饮畅谈的老朋友了。这杯酒,友人一定是毫不推却,一饮而尽的。
这便是唐人风范。他们多半不会洒泪悲叹,执袂劝阻。他们的目光放得很远,他们的人生道路铺展得很广。告别是经常的,步履是放达的。这种风范,在李白、高适、岑参那里,焕发得越加豪迈。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,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识认,形体那么健美,目光那么平静,神采那么自信。在欧洲看蒙娜丽莎的微笑,你立即就能感受,这种恬然的自信只属于那些真正从中世纪的梦魇中苏醒、对前途挺有把握的艺术家们。唐人造像中的微笑,只会更沉着、更安详。在欧洲,这些艺术家们翻天覆地地闹腾了好一阵子,固执地要把微笑输送进历史的魂魄。谁都能计算,他们的事情发生在唐代之后多少年。而唐代,却没有把它的属于艺术家的自信延续久远。阳关的风雪,竟愈见凄迷。
王维诗画皆称一绝,莱辛等西方哲人反复讨论过的诗与画的界线,在他是可以随脚出入的。但是,长安的宫殿,只为艺术家们开了一个狭小的边门,允许他们以卑怯侍从的身份躬身而入,去制造一点娱乐。历史老人凛然肃然,扭过头去,颤巍巍地重又迈向三皇五帝的宗谱。这里,不需要艺术闹出太大的局面,不需要对美有太深的寄托。
于是,九州的画风随之黯然。阳关,再也难于享用温醇的诗句。西出阳关的文人还是有的,只是大多成了谪官逐臣。
即便是土墩、是石城,也受不住这么多叹息的吹拂,阳关坍弛了,坍弛在一个民族的精神疆域中。它终成废墟,终成荒原。身后,沙坟如潮,身前,寒峰如浪。谁也不能想象,这儿,一千多年之前,曾经验证过人生的壮美,艺术情怀的弘广。
这儿应该有几声胡笳和羌笛的,音色极美,与自然浑和,夺人心魄。可惜它们后来都成了兵士们心头的哀音。既然一个民族都不忍听闻,它们也就消失在朔风之中。
回去罢,时间已经不早,怕还要下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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