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人传奇和《柳毅传》
中国古代小说有诸多品种,它们的称呼也形形色色,如笔记小说、志人小说、志怪小说、传奇小说、通俗小说、话本小说、、拟话本小说、章回小说等等。但从最大的层面划分,则可分为以文言为主体的和以白话为主体两大类。前者大体包括上述名称中的前四种,后者则大体包括后四种。由此可见,传奇小说是属于文言小说这一系统的。
传奇小说产生于唐代,这是中国古代文言小说创作的第一个高潮,另一个高潮是清代初年以《聊斋志异》为代表的文言小说创作。唐人传奇小说从六朝志怪小说发展演变而来,入唐以后,又分为三个发展阶段。
第一,初盛唐阶段。这是唐人传奇小说的起步阶段,其主要特点是刚刚完成从六朝志怪向唐人传奇的过渡。这一阶段的代表作有王度的《古镜记》、张文成的《游仙窟》、无名氏的《补江总白猿传》。这些作品从不同的角度体现了从志怪向传奇的过渡:如《古镜记》是通过一柄古镜为线索将若干个神异的小故事连缀在一起,形成一个篇幅较长的作品。它所体现的便是一种“情节结构”方面的过渡,因为六朝志怪小说多半是篇幅短小的,相比较而言,唐人传奇小说的篇幅则要宏大得多。再如《游仙窟》一篇,写得文采斐然,甚至有大量的篇幅用骈文写成。它所体现的便是一种“文学语言”方面的过渡,因为六朝志怪小说的语言多半是比较枯淡的,而唐人传奇小说的语言则显得是那么生机勃勃、五彩缤纷。至于《补江总白猿传》所体现的过渡的痕迹更多,完整的故事、曲折的情节、生动的语言,尤其是颇为丰满而复杂的人物形象塑造,更是为六朝志怪小说所缺乏而为唐人传奇小说所擅长。篇中的白猿形象,既是妖精,又具有英雄气质甚至带有几分悲剧英雄人物的意味。
第二,中唐阶段,这是唐人传奇小说创作的高潮阶段。一些优秀的作品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出来。其中,著名的单篇作品有陈玄佑的《离魂记》、沈既济的《任氏传》《枕中记》、许尧左的《柳氏传》、白行简的《李娃传》、李朝威的《柳毅传》、元稹的《莺莺传》、李景亮的《李章武传》、蒋防的《霍小玉传》、李公佐的《南柯太守传》《庐江冯媪传》《谢小娥传》、陈鸿的《长恨传》《东城老父传》等等。含有传奇小说的作品集在当时虽然不多,但也有牛肃《纪闻》、戴孚《广异记》、郑还古《博异志》、牛僧孺《玄怪录》、李复言《续玄怪录》、薛用弱《集异记》、皇甫氏《原化记》等等。这些作品题材广泛,但主要以妇女生活为重点,尤其是文人与女性的恋爱故事更是得到了生动的表现。其他方面,如文人对功名富贵的追求及其幻灭感的作品,如武侠生活的作品,如神异题材的作品等等,也占了一定的比例。这些作品在人物塑造、情节结构、文学语言、审美效果等方面所取得的成绩也是空前的,同时,它们的艺术成就和写作模式又可以垂范百代。总之,这一阶段的传奇小说创作,代表了唐代小说的最高水平,也是当时文言小说处于颠峰状态的标志。
第三,晚唐阶段。这是唐人传奇小说延续发展的阶段,它与第二阶段相比,至少有两大不同。其一,单篇传奇的创作逐渐退居次要地位,而传奇小说集的成就则超过了中唐。这一阶段含有传奇的小说集子主要有:段成式的《酉阳杂俎》、陈邵的《通幽记》、卢肇的《逸史》、张读的《宣室志》、袁郊的《甘泽谣》、裴铏的《传奇》、陈翰的《异闻集》、李浚的《松窗杂录》、康骈的《剧谈录》、皇甫枚的《三水小牍》等等。尤其是裴铏的《传奇》,全部都是传奇小说。而且,传奇之所以被称之为“传奇”,就是从这本书的名称借用过来的。其二,武侠题材的作品逐渐增多,而且越写越具有传奇色彩。同时,爱情题材的故事也写得不错。在艺术水平方面,晚唐的传奇小说基本上保持了中唐作品的风致,还没有出现大的滑坡。
通过以上简要的巡阅,我们可以大致明确,李朝威的《柳毅传》是唐人传奇小说颠峰时期的作品,而且是重要的代表作品。
《柳毅传》作者李朝威,生平事迹不详。据该篇末尾作者自称“陇西李朝威”,似应为陇西人。然而,陇西不一定是他的籍里,因为陇西李氏乃唐代“五姓七族”之一,陇西或为李朝威郡望。又,作品中写到薛嘏于开元末(741)遇到柳毅,殆四纪(一纪十二年),嘏亦不知所在。开元末年再往后“四纪”在贞元五年(789),因此,该篇的写作不可能早于此时。由此亦可知道,李朝威的生活年代大致在中唐大历至贞元之际。
《柳毅传》见于《太平广记》卷419,题目作《柳毅》。该篇篇末注云:“出《异闻集》。”《异闻集》乃唐末陈翰所编的一本“以传记所载唐朝奇怪事”(晁公武《郡斋读书志》)的文言小说集,其中所录,多为唐人传奇名篇。《柳毅传》被录于其中,一是说明该篇已被认做佳篇名作,二是可见该篇在当时就已广为传播。
《柳毅传》是一篇具有多重主题的小说作品,全篇所写乃在一个“情”字。全篇可分为四个大的部分,分别体现了多种不同的“情”。第一部分从开篇到 “因命酌互举,以款人事”。主人公为柳毅,中心故事为“柳毅传书”,主要体现了柳毅的“侠情”。第二部分从“俄而祥风庆云”到“毅与钱塘,遂为知心友”。主人公是柳毅和钱塘君,中心故事为“钱塘救女”和“柳毅拒婚”,主要体现的是钱塘君的“亲情”“友情”。第三部分从“明日,毅辞归”到“而宾主盛礼,不可具纪”。主人公是柳毅和龙女,中心故事是“夫妻恩爱”,主要体现的是龙女的“爱情”。第四部分从“后居南海,仅四十年”到全篇结束,主要人物是柳毅,中心故事是“柳毅成仙”,体现的是包括作者在内的众多人对“幻情”的追求。尽管该篇的内容比较复杂,但最主要的还是写了“侠情”和“爱情”两大方面。作品的前半部分以侠情为中心,后半部分则以爱情为中心。进而言之,“侠情”与“爱情”又正是唐人传奇小说盛演不衰的两大主题,几乎所有优秀的唐人传奇小说都是表现这两大主题,其他的,大多写的也就是“友情”或“幻情”。因此,《柳毅传》的成功之处,首先就在于一篇而兼示多重主题,而且都写得很好。
作品中的人物塑造可谓栩栩如生、跃然纸上。柳毅是一个非常讲义气、非常富有同情心、同时又非常正直倔犟的书生,他的行为,包括“传书”、“拒婚”以及最后与龙女的结合,都充分体现了他性格的这种复杂性。龙女是一个美丽、温柔、善良而又多情的女性,同时又具有一定程度的勇敢和机智。她的这些性格特点,也在她一系列的行为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。此外,作品中的洞庭君、钱塘君兄弟,前者仁慈宽厚,后者暴躁爽直,他们性格的主导面也都在作品中得到了展现。由此可知,《柳毅传》第二个成功之处,就是塑造了上述几个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。这在当时的小说创作中,是十分难得的。因为一篇仅仅数千字的文言小说作品,能够塑造一个或两个成功的人物形象就已经很不错了,而《柳毅传》则同时塑造了四个。
《柳毅传》还给我们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美丽的神话境地。如龙女所牧之羊,原来都是雨工、雷霆之类,“皆矫顾怒步,饮龁甚异”。又如龙女告诉柳毅进入洞庭龙宫之法:“洞庭之阴,有大橘树焉,乡人渭之‘社橘’。君当解去兹带,束以他物,然后叩树三发,当有应者。因而随之,无有碍矣。”至于龙宫中的环境、酒宴、歌舞的描写,大段大段的铺排文字,更是神奇莫测、美妙无比。如:“人间珍宝,毕尽于此:柱以白璧,砌以青玉,床以珊瑚,帘以水精,雕琉璃于翠楣,饰琥珀于虹栋,奇秀深杳,不可殚言。”再如:“会友戚,张广乐,具以醪醴,罗以甘洁。初,笳角鼙鼓,旌旗剑戟,舞万夫于其右。中有一夫前曰:‘此《钱塘破阵乐》。’旌?杰气,顾骤悍栗,坐客视之,毛发皆竖。复有金石丝竹,罗绮珠翠,舞千女于其左。中有一女前进曰:‘此《贵主还宫乐》。’清音宛转,如诉如慕,坐客听之,不觉泪下。”这些描写,都充分显示了作者丰富的艺术想象力。同时,这也是该篇的第三个成功之处。
该篇在具体展开故事的时候也做到了繁简分明、详略得当。如写柳毅入龙宫以后一大段,极尽铺张之能事,而写钱塘君闻讯而发一段,却用极其简洁的笔墨:“俄有赤龙长千余尺,电目血舌,朱鳞火鬣,项掣金锁,锁牵玉柱,千雷万霆,激绕其身,霰雪雨雹,一时皆下。乃臂青天而飞去。”至于钱塘君大战泾河小龙一段,甚至用暗写之法。在通篇做到叙事的详略得当的同时,作者还做到了张弛有致。如开篇处写柳毅未见龙女时,突然间“鸟起马惊,疾逸道左”,是一张;而随即“见有妇人,牧羊于道畔”,是一弛。又如柳毅入龙宫后所见美景,是一弛;而龙宫闻龙女凄惨遭遇,“宫中皆恸哭”,又是一张;旋即,洞庭君叙其弟之事,又一弛;紧接着,钱塘君出发,“天拆地裂,宫殿摆簸,云烟沸涌”,又是一张;尔后,钱塘救回侄女,龙宫大摆酒宴,又是一弛;然酒宴后之次日,在新的酒宴上钱塘君借酒说亲,柳毅正言回绝,又一张;随后,钱塘君“逡巡致谢”,又是一弛。如此张弛有致,使读者的心理在紧张——松弛——紧张——松弛的变化过程中,得到一种特别的审美享受。所有这些,大概要算该篇的第四个成功之处。
《柳毅传》的语言是很优美的,同时,也很有表现力。作者往往寥寥数笔,就能替故事中的人物传神写照,尤其善于描写同一人物在不同场景中的不同态度。如状龙女之凄惨神情,用“蛾脸不舒,巾袖无光”八字;而写获救后的龙女,则用“中有一人,自然蛾眉,明珰满身,绡縠参差”十六字。再如写柳毅愉快地接受龙宫诸人的馈赠时,用“笑语四顾,愧揖不暇”八字;而写柳毅坚定沉着地拒绝钱塘君强硬的议亲时,则用了“肃然而作,欻然而笑”八字。凡此种种,不一而足,充分体现了作者遣词造句方面的深厚功力。至于人物语言,更为作者所注目。作品中众多人物的语言,大都带有个性化特征。我们且看得胜回来后的钱塘君和他的哥哥洞庭君的一段对话:“君曰:‘所杀几何?’曰:‘六十万。’‘伤稼乎?’曰:‘八百里。’‘无情郎安在?’曰:‘食之矣。’”兄弟二人虽均为龙君,然禀性不同。洞庭君先问“人”,次问“庄稼”,最后才涉及“无情郎”,充分显示了他仁厚长者的风度和襟怀。而钱塘君则一味夸耀自己的战功,洋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,充分暴露了他暴烈、残忍和爱好虚荣的心性。在简短的对话中,这一对龙兄龙弟的不同个性就跃然纸上了。
该篇的不足之处,主要在于最后柳毅遇其表弟一段。这种对神仙幻境的追求,是唐人传奇小说很多篇章的共同追求。然而,将这种描写放在《柳毅传》的最后,诚非画龙点睛,实乃画蛇添足是也。
《柳毅传》对后世的影响非常大,这里仅举其荦荦大者。金代已有《柳毅传书》诸宫调(佚),宋代官本杂剧有《柳毅大圣乐》(佚),宋元戏文有《柳毅洞庭龙女》(佚),元代杂剧有尚仲贤《洞庭湖柳毅传书》(存),明代传奇戏有许自昌《橘浦记》(存),清代传奇戏有李渔《蜃中楼》(存)等等。至于将《柳毅传》改头换面写成内容相近的作品或者将“柳毅传书”当做典故运用的文学作品,更是不胜枚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