妈妈那年没有离婚(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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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问:“妈,为什么不再跟许叔叔家来往了?”
妈妈说:“没有明确说不来往,就是我总带你出去玩,后来邻居经常传闲话,传到了你爸耳朵里。你爸是粗人,这种事儿上面可不粗。他对我说,不许再带你出去玩了,尤其不许跟许叔叔来往。如果我不听,他就去许叔叔的学校搞臭他。”
再有许家的消息时,我已经上六年级。那天爸爸妈妈少有地一起回家,进门一句话都不说,爸爸破例去做饭,妈妈坐在床上不说话,看上去很累的样子。我以为他们又吵架了,妈妈说:“我和你爸爸刚从医院回来。你周阿姨死了。”
周阿姨的死因是突发性脑淤血。这个我倒是记得非常清楚,因为在我的认知范围里,只有老年人才会得这种病,没想到年轻美丽的周阿姨也会。周阿姨那天下班早,在卫生间洗衣服,竟然就死在了卫生间里,幸好那天许载舟在学校上晚自习,回家晚,许叔叔先到家,发现灯开着,洗衣机开着,屋子里还飘着清新的洗衣粉味儿,而他的妻子已经死了,冷了。
葬礼那天我们一家人都去了,我爸空前友好地安慰许叔叔。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许叔叔没了风度,哭成泪人,嘴里还不断叨念着:“我的爱妻呀,你怎么就走了呢。”我和妈妈在一旁安慰许载舟,许载舟也哭,拉着我妈妈的手不断说:“阿姨,我以后再也没有妈妈了。躲躲,我没有妈妈了。”
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许叔叔,一个痛哭流涕的鳏夫。
但是妈妈后来又见过许叔叔。因为她不只一次跟我提过,他瘦多啦,气色特别不好,一个男人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又要打理家务,肯定吃不消。她说,许叔叔还会去百货大楼给许载舟买文体用品,但是许载舟承受不住家里发生这么大的变故,心情不好,没心思读书。其实他成绩还不错,我们有希望进同一所重点中学的,但是他中考成绩太差太差,只得就近读了他家附近的一所中学,我们渐渐也断了联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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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妈,其实那个时候,你是想离婚,跟许叔叔在一起的吧?”我问。
多年前的事,翻出来说,倒也坦然了。我妈跟我聊了这么多,已经没了开始时的谨小慎微,尺度明显大了。她说:“你周阿姨去世一年之后,开始有人给许叔叔提亲。他都不满意。他曾婉转问过我的意见,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,他和小舟都需要我。如果我说不动心,那是骗人的。可是你知道,那段时间咱们家里是什么情况。”
那段时间我家里也不太平,我爸一直在机关工作,突然被放逐到了基层当小领导。说是升官了,还说是下去锻炼锻炼以后再提拔,但是工作性质变化很大,他不得不更多时间加班。基层工人的行事法则跟机关完全不一样,烟里来酒里去各种应酬,我爸有点儿应接不暇。他脾气暴躁,性子又太直,很长时间适应不来那些江湖规矩,每天都像红眼的公牛一样,看谁都是那块招惹他的红布,动不动就想骂人,我妈是最直接的受害者,后来,竟升级到了动手。
有一次我下晚自习回家,发现妈妈竟然没戴眼镜。我说你眼镜呢,她支吾半天没正面回答。后来我追问她才承认,她跟我爸吵架,我爸给了她一耳光,把眼镜打飞了。跟那些爱跟孩子说另一方坏话的家长比起来,我妈算是嘴巴严的。可是那个时期,她真的忍不住了,涕泪横流开始跟我诉苦。她说她知道我爸有外遇了,看不上她了,所以才这么无所顾忌。
如果那个时候妈妈离开爸爸去找许叔叔,说不定会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。可是她没有。她害怕。她怕流言蜚语,也怕我爸找她麻烦。她心里向往着安宁幸福的生活,但是没有胆子迈出那一步。她还对我说:“傻孩子呀,我要是那样带着你去找许叔叔,人家会连你都骂,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。”妈妈带着这份如履薄冰、忍辱负重,拒绝了许叔叔的邀请。
偏偏在那时候,我爸如日中天的地位被撼动了。首先是他的单位开始实行下岗裁员,他手下的员工要裁掉一大批,而这个上级指示要我爸亲自传达。现在看来事情就很清楚了,我爸不过是办公室政治的一个牺牲品,被领导派去处理一个最难的烂摊子。因为下岗名单这件事 ,我爸得罪的人太多了,那阵子风声鹤唳,我妈提前下班去接我放学,就是害怕有坏心眼的下岗工人去学校找我麻烦。我妈妈甚至想过要不要随身带把匕首什么的,以备不测。跟我爸一同主持下岗工作的人,家里玻璃被人砸了,一个装着硫酸的大瓶子啪地一下穿过阳台窗户丢进客厅,差一点点就伤到人;还有一个大瓶子装着屎尿,丢进了朝南的卧室。
这还不是最糟糕的。雪上加霜的是,我爸的情妇以跟人联手做生意为由骗了我爸一笔钱,然后又做局敲诈了我爸一笔。我爸妈辛苦攒下的一点点钱,几乎悉数赔了进去。
即使这样,我妈也没有选择离婚,而是抱着一丝幻想,以为这一次的患难与共可以换得他洗心革面。
这些事,他们以为我不知道,其实我在他们无数次的争吵中已经梳理得清清楚楚。
那个冬天特别难熬,我到现在都不愿意去回忆,放学之后天都是黑的,地上的雪被往来车辆碾压实了,滑溜溜的。我挎着书包推着单车跟一群所谓的“坏孩子”流连游戏厅、台球室,抽烟喝酒骂人,尽可能晚地回家。我不知道回那样的家有什么意义,也不知道怎样面对那样的父亲。
我甚至想过离家出走,把存钱罐里所有的钱倒进书包里,然后去火车站看每一趟通往远方的列车,可惜,去远处的车票都贵,我买不起,干脆把钱花了买烟给小伙伴们抽。有意思的是,对于我的晚归,他们似乎无暇追究。
后来有一天,许载舟旷课去学校找我,对我说:“我爸换了新学校教书,我们要搬家了。以后就离得远了,我就不能来看你了。”其实葬礼之后,我已经很少看到他了。他个子高了不少,少了小时候那种天真顽劣的表情,说话也瓮声瓮气的。
我把这件事告诉妈妈,妈妈说,她已经知道了。有人给许叔叔介绍了一个离婚女人,带一个女孩,那女的也是老师,各方面都跟许叔叔蛮相配的。她祝福他了,希望他和许载舟在新成立的家庭里一切都好。
我升高中那年,爸爸的职场生涯再次顺风顺水,曾经被情妇坑蒙拐骗的伤痛似乎也痊愈得差不多,他又是家里颐指气使的将军了。我妈很平静地跟他离了婚。她什么都没要,只要了出嫁时候姥姥给她做的一床绣花被子,红红绿绿的锦缎,十几年了,依旧鲜亮如初。
而那时候,许叔叔已经再婚了。许载舟给我写过两封信,他说他不喜欢那个后妈,不喜欢那个刁钻的妹妹,他说他爸再也不跟他一起下象棋了,而是学会了喝闷酒,话越来越少,家里所有的话都让那个后妈说了。
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,我甚至不愿意跟他分享我的心事。当时我的心里只有一件事,努力读书,考最远的学校,以后再不回家。
6
现在,我和我妈坐在沙发上,翻着旧照片,像两姐妹一样说这些旧事,挺坦然的。离婚之后妈妈着实过了一段很苦的日子,找房子,挣钱,顶住各种压力。后来她从百货大楼离职出来,跟人合作生意,各种心酸苦楚数不胜数。不过好在苦尽甘来,她向往的平静的日子终于到了。
要不是听到许叔叔的噩耗,要不是跟许载舟见了面,我几乎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这些陈芝麻烂谷子。也许人真的会选择性失忆吧,那些不开心不美好的事情自动被屏蔽到不易被发现的角落,这样才能腾出更多地方接纳开心和美好的事。
几年前我出门办事,在火车站偶遇出差归来的许载舟。他继承了许叔叔的瘦高个和清癯,面貌更像他妈妈,算是个美男子了,跟一年级时矮我半个头的猴崽子判若两人。匆匆见了一面,留了电话号码。才知道他已经成了家,各方面也都还不错。问及许叔叔的身体,他说挺好的,就是二婚不太如意,半路夫妻总是有种种难处,等等。我说我爸妈也离婚了。他说:“阿姨是最像我妈妈的人。”然后又说了些“保持联系”、“去家里玩”之类的客套话。没想到这么客套下来,竟再也见不到许叔叔了。
拉拉杂杂说了半天,我妈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一些。她说:“只能说没缘分吧。有机会在一起的时候,没勇气;有勇气走出那一步了,已经错过了。而且你爸有他的好处,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。我知道你一直对你爸有意见,也对我有意见,虽然你没说,但是妈清楚。你觉得我窝囊,可是,我真的不能在那样的时候丢下你爸不管呀。你们这代人,什么东西坏了就讲扔了换新的。我们那代人缝缝补补习惯了,舍不得丢。我年纪轻轻就嫁给他,那时候什么都不懂,他对我真的是不错。我们谈恋爱的时候,”我妈像少女一样,竟然羞涩了,“有一次,我们看电影回来,你爸送我回家。我说口渴了,想喝水。那时候也没卖水的那一说,喝水就街边的自来水管子。你爸说水凉,不让我喝,然后自己含了一口,嘴对嘴喂给我了。我想,这样的人,也许会对我好一辈子吧,我也要对他好一辈子。”
这是我妈第一次对我讲她和爸爸恋爱的故事,第一次,像言情小说一样的恋爱故事。这一刻,好像她十几年受到的委屈和怨气都烟消云散,不曾存在一般。那一段相爱相杀残破不堪的婚姻是毒药,而那大海捞针出来的一点点甜蜜就像药引子,骗着她吃了那么多苦。我不知道该说她天真,还是傻。或许每个女人在许愿的时候,都不曾发觉愿望本身的虚幻性。
我说:“那许叔叔呢,你心里终究是有他的吧。”
妈妈说:“我不敢有啊。”
“哎呀你够了啊,都说了这么多了还藏着掖着,有什么不敢有的,人都没了。”我说完才觉得自己失言了,自觉地闭了嘴。
妈妈叹气说:“其实算起来,见到你许叔叔的次数是数得过来的,但是每一次我都记得清清楚楚。有一回,你和小舟一起下棋,把棋子弄了一地,我和你许叔叔一起猫腰在地上捡。他的手碰到了我的手,就那么一下,真的是又害怕,又激动。那心脏跳得呀,现在都没忘。”我妈摘下眼镜,擦了一下眼角,又把眼镜戴上,“唉,跟你说这些干啥,你又该笑我老不正经了。”
我在包里拿出了那盒跳棋,递给她,“妈妈,留个念想吧,许叔叔的心里一直有你。”
妈妈接过那盒跳棋,哭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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